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嘀。
嗒。
嘀嗒。
……
水滴声自有节拍,让荀忻忽略屋外的风雨声,遗忘白日里的勾心斗角,一颗心不由自主随着水滴声起落,渐觉呼吸不畅。
嘀嗒——嘀——嗒——
有一处漏雨处,水滴恰好落在床沿的脚踏板上,响声清晰,水花四溅,渗湿床褥。
脚踏板是固定在地上的,荀忻几番尝试,踏板纹丝不。
他坐回床沿,双手枕在脑后,望着灯光未及的晦暗处。
耳边传来女声,局促紧张,“府君不知,河东素来雨……王府君清廉,因此久置未修……”
窸窸窣窣的声响,荀忻抬眸,黑暗中一声钝响,像是她在搬什么器皿。
“铛——铛——铛——”水滴砸落在铜盆中,这静在沙沙的雨声之中,如银瓶乍破,尖锐刺耳。
卫雀女慌忙移开铜盆,怯怯地抬眼一望,灯火之下无法分辨荀府君的神,但她能感觉到对方的不悦。
清廉?
荀忻沉默地看了她一眼。
这太守宅邸,从内室到回廊皆以木板铺地,生漆涂覆,不朽不腐。卧室地上甚至铺的是物皮『毛』制作的毡席,值此春寒料峭,卫雀女赤足踩在毡席之上,似也不觉得冷。
宅邸逾制,百般奢靡,钱修屋顶?
王邑谓的“廉洁”,实在很难令人信服。
左右睡不着,荀忻索『性』披衣坐起。他在屋里寻着纸笔,磨墨铺纸,整理思绪,打算给许都再一封书信。
正着,只听身边有人低声唤道,“府君。”
他抬眼看过去,正对上女孩望过来的,胆怯畏惧的眼神。
萦绕耳畔的滴水声不知何时弱了下去,室内陡增沉闷。
再一看,踏板上堆着被『揉』作一团的外衣,雨水滴落到柔软吸水的衣物上,水滴声消减到微不可闻。
只是这从瓦上冲刷下来的雨水,未免糟蹋了衣服。
灯下美人目光盈盈,含羞带怯,他注意到,女肩臂处的白皙肌肤在微凉的夜风中冻得泛起红晕。
荀忻稍作犹豫,还是说道,“可榻上歇息。”他犯不着为难这么一小女孩。
“府君……”她似有顾忌,欲言又止。
“嗯?”荀忻在检查书信中有无错字,有抬。
卫雀女只好低低地应了声,拘谨地上榻躺好,不敢妄。
灯火晃眼,僵卧之时耳畔只有雨声,半晌有书卷翻的声音,催人欲睡。等着等着,她脑中紧绷的那根弦久而松弛,疲累惊惧之下沉入了梦乡。
河东并非多雨之地,这场雨持续了两时辰,在更漏将尽时终于停下。
见那女孩不知何时蜷缩在床榻之侧睡着,『摸』『摸』被雨水沾湿的床褥,荀忻无意识叹了口气。他起身翻看行李,荀公达送的那几件长袍此时恰好派上用场。他替榻上之人盖好,推开门,想出去透透气。
雨后清风徐来,吹面微寒,混杂着泥土气息,荀忻坐到门槛处,鸡鸣与狗吠之声远远传来。飞檐下系着的风铎随风摇,铃声传得很远。
天际乌云散去,明月当空,月晕仿佛隔纸透出的灯光,像极记忆里的温柔缱绻。
伏低做小只是一时之计,谓韬光养晦,必然要择机而。
何时能等到时机?
……
“明府。”
“请明府入署视事。”
一早便有数名掾吏躬身守在门口,见荀忻出来,连忙从袖中『摸』出朝笏,双手持版,来谒见。
“入署视事?”
“正是,郡中大小吏佐,计二百一十三人,于公廨内等候谒见明府。”为首的那名郡吏恭敬答道。
一夜之间,这些人的态度有天壤之别。
荀忻有立刻应答,他与面之人对视,脸上看不出喜怒。对视几瞬,方说话那人咽了咽唾沫,躲开了视线。众人等得心犯怵,暗自警惕,以为他将要难,荀忻突然道,“带路。”
众人松了口气。
“明府,太守视事不可无服章。”为首的郡吏侧身往后招呼,回廊处立即转出了几名手捧漆盘的短衣仆从,趋步赶来,圆形漆盘里分别是进贤冠与黑『色』的太守吏服。
律令确实有规定,严禁官吏穿着吏服出入市井,也就是说,官吏除去休沐日外,平日里都要穿吏服。这也是谓的汉官威仪。不仅如此,太守、刺大小官吏出行时的导骑仪仗都有详细的规定,违制增减都将犯法。
但时至今日,还有多人遵守当年的旧章?
无人遵守,律令典章不过一纸废文而。
“明府?”见荀忻并不应声,郡吏不禁再次试探询问。
荀忻像是心存着什么顾虑,神思不属,沉默地走回屋内。
得到荀忻默许,郡吏领着一众侍从鱼贯入室,服侍荀忻更衣。
“明府,当佩印绶?”穿戴完毕,看着他空『荡』『荡』的腰间,郡吏小心翼翼提醒道。
荀忻闻言,看案上盛放盥洗器具的妆奁。郡吏得到他的眼神示意,于是走上去,打开那盒不起眼的漆木妆奁,眼神一亮,红布内衬上确实安静卧着一方玉印与绶带。
旧太守王邑负气离任时,带走了太守印绶,而他赴任时州府为了急用,又命匠人雕刻了一枚应急的玉印。
等到穿戴配饰俱都完整时,荀忻问道,“可行否?”
“明府决定,下吏岂敢置喙?明府请。”
走出太守宅邸,沿着小径穿过一道高门便进入郡府公廨。等候谒见的队伍从公廨堂,一直排到庭院当中,人声鼎沸,堪比闹市。
从庭中走到堂,短短几十步距离,他思索着这步棋他该怎么走。
“拜见明府!”见到他,人群开始『骚』。
“下吏拜见荀府君。”等候谒见的人各拜各的,有人拜倒,有人长揖,还有人抱着笏板不揖不拜,混在其中滥竽充数。
待荀忻走到近,『乱』作一团的群吏终于稍作收敛,青石地砖上熙熙攘攘跪满了秩禄不等,服饰不一,心思也各异的府吏。
“明府?”
低面朝地砖的众人闻声看去,那位年轻的新任太守步履不停,穿过人群中的间隙,竟毫不理会众人,也不回地往堂内走。
“荀府君……”众人愕然。
屋檐上,鸟儿悠闲地梳理背上的羽『毛』,“啾啾”两声,振翅飞远。
那位新府君走到公署正门,终于肯止步。他转过身来,神『色』冷淡,“颍阴荀忻,忝任河东太守,幸会诸君。”
“诸君自有公事。”
此人初来乍到,反倒气定神闲地摆起了谱。
“诸曹持簿来见我,其余人等,各司旧职。”说罢仍不理会跪着众人的反应,兀自进门。
郡府分曹办公。下属的诸曹长官拿不准新任太守的脾『性』,商量过后,决定还是先给足这位的面子,一起入堂拜见。
进门便见荀府君坐在大堂中央,面摆着一条长案,此刻目不斜视地打量他们。
目光中审视之意太浓厚,令人下意识地不敢与之对视。
这位看着不似善茬。
原本并未将新府君放在眼里的几位主事长官心一紧,还是硬着皮上谒见述职,呈上簿册。
河东郡的公文簿很有时代『色』,一半是竹简,一半是卷轴状的纸簿。
站得太久,几人忍不住挪挪脚,转换重心,缓解一下双腿的僵麻。
本以为新府君是要随手翻看,走形式,料到此人一卷接着一卷,大有要把这近百卷文书逐字看完的意思。
看便看,还偏偏晾着他们不放。
几人心中有数,这是新官上任,要下车作威。
只是河东权柄早为卫、范掌,新府君自身难保,不思低调行事,结交幕僚,反要与他们翻脸,真摆起太守的谱?
呵,那此人真是徒有虚名。
荀忻自然听不到僚属的腹诽,他的脸『色』依旧不太好看。
任谁刚入职,接过上一任留下的烂摊子,想必脸『色』都不会好到哪儿去。
这账册明面上什么问题,然而有问题就是最大的问题。
“诸位。”荀忻终于肯从簿册中抬,像是这觉忘了让这六人坐,道歉了几句,“来来来,还请就座。”
他这虚假的热让诸曹更添几分忐忑,纷纷推辞,说什么不肯坐。
“坐吧。”荀忻始终稳坐不,望座位示意,让他俩坐下。
几人也不愿在这种小事上与他起争执,顺从入座,“谢明府。”
“诸君皆郡中股肱,执掌诸曹,本郡在簿户田几何,想必清楚。”
户口垦田数他们当然是知道的,似乎是掌管户田的户曹如实答道,“禀明府,去岁案验户口,计三万两千一百八十户,十八万九千八百六十二口;较岁增长五百二十户,三千一百五六口。”
另一人拱手补充道,“往岁度田,本郡垦田合计二百二十八万四千七百八十亩一百三十六步。”
“往岁?”荀忻明知故问道,“是哪一岁?去岁未曾度田?”
“禀明府,近年来,天下流『乱』,河东亦受其扰,有多年未兴度田。”
此人说罢,意犹未尽地看了眼新任太守,言下之意是,敞开了说,上任太守糊弄了事,您要搞度田那就听您的。
荀忻心说,在这儿给我挖坑呢,度田?傻子现在度田。
谓度田,也就是“丈量土地”,核实土地,清检人口,登记在册。
刘秀登基之初就大兴度田,受到豪强的阻挠,杀了十几度田不实的太守,反而激起更大的『乱』,最终靠暴力镇压下来。
当年是靠严苛律令推行下来的度田制度,时至今日,大家心知肚明,度田只是走形式,得的结果甚至不能深究。
“七月度田,今岁便有劳田曹。”七月份是度田的法定时间呢,怎可心急?
说罢荀忻话锋一转,“曾于雒阳旧都,见各地集簿,永五年,河东郡有九万三千五百户,近五十七万人。不过六十年,人口三去其二。”
这句怀古伤今的话猝不及防地说到了众人的心坎里,不论他们对荀忻有多轻视不满,这句话是令人慨叹。
是啊,准确来说是近三十年的离『乱』,让河东郡的人口直接了三分之二。当年的司隶要郡,京畿腹地,如今也成了群盗肆虐的残衰之地。
“而今明府上任,料河东兴复,计日可待。”也许是恭维上官的惯『性』,刚禀报户口的户曹脱口而出道。
荀忻依旧是那副漠不关心的模样,似乎不想跟他们多说,“户口、垦田、钱谷、缉盗,皆民生之本,关乎根基,今后还有劳诸位,齐心一力,共兴郡务。”
走出郡署大堂,立刻有各自的佐吏僚属迎了上来,“诸公看,此人如何?”
被问的诸曹长官不免犹疑,“难说。”说起与荀元衡面谈的经历,只觉得云里雾里,此人说话无甚章法,东一榔西一棒槌,让人弄不清他到底什么意思。
晾着他们,以为他要立下马威。追问户田,以为他要借题挥,趁机难。结果都是重拿轻放,虚惊一场,草草收尾。
“且观其变罢。”
有人听完诸曹长官的讲述,疑道,“不问钱谷问户田,真是奇也怪哉。”
如果此人是关心政绩的正经太守,理应更关心钱谷赋税乃至盗贼的况,毕竟户口与垦田基本上很难有大的增长,上升空间有限。升官财还得看钱谷与缉盗,而此人避开不问,难道是为了以示清高?
不懂。
“诶,梁道?何时回来的?”郡吏回去与好久不见的僚打招呼,“梁道知否?郡府可改天换日了。”
“颍川荀氏,军功封侯,谁能不知?”被称作“梁道”的短袍小吏若有思,河东换了太守,他正是接到消息结束巡县的行程,匆匆赶回郡府的。
“荀府君盛名之士,来我河东委实屈就。”郡吏低声道,“只是孤身来此……不知是自投罗网,还是卫、范引狼入室?”
“今后河东真可谓风云之地,正是我辈崭『露』之机,梁道识过人,苟富贵,毋相忘。”
短袍小吏附道,“倚仗裴兄提携。”正说着,不远处的回廊处拥挤着走出一群人,他们押着的那一位看起来挺眼熟。
“裴兄,裴兄?”短袍小吏见僚目不转睛地看热闹,忍不住问道,“此人是户曹书佐,犯何罪?”
“哦,昨日户曹王君核查簿册,此人抄录错字、缺字多达二十余处,王君大怒,责令笞三十。”
“昨日不是忙着核对簿册嘛,正好今日新府君视事,或是为逢迎新君,以示府规之严?”
“险些忘提醒你,如今卫、范掌权,稍有不慎即可招致杀身之祸,梁道,回府切记谨慎行事。”
“多谢裴兄警醒。”
饶是他们喜欢看热闹,一声声惨叫再加上鞭笞得血肉模糊的场景实在是渗人,庭中闲谈的群吏终于散去。
突然一声中气十足的喝令阻断了行刑的惨叫声,也瞬间吸引了众人的注意。
“府君有令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