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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一语,定千军。
好似内心深处，某种本能被唤醒，一如数百万年前,穴居人们蜷缩在洞内，安静凝望天空一闪而过的闪电。
凝望他们所无法理解的恐怖。
煌煌然、像要照亮整个天宇。
那双冰蓝色的眼眸，倒映着林叶碎影，就取代了月亮,所有人都要高高仰望着她。
相顾一眼,五条术师们被那股感情所操控,一时间鸦雀无声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银发女子扬长而去。
此刻，追兵才相继追上来,见此情景,不得已停在了咒力火焰所组成的墙壁前。
衣裳华丽的贵族们如重新聚拢的鸦群，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，将火焰中心的那五根箭矢拔起,他们只敢用远远目光追随向那道背影。
隔着幽蓝色的火幕，整个夜晚被渲染成如梦似幻的暗紫色,在被细碎星光点缀着的仲夏之夜。
骏马踏过飞溅的碎石，自山道中矫健飞掠而出，化作一道流矢。
恰巧，月色下,女子那头银色秀发,也在骑行中随风飘扬。
恰巧,她挺拔的身姿，被夜色修饰成一道凌波花的剪影。
凪之上的身影逐渐融入夜幕之中，消失在了人们的眼前。
一如六年前,町下河岸两侧被樱花点缀着，那位刚行赏着礼的十六岁少女，也是这样打马、自其中洒拓而去的。
……
身后星星点点的火把光芒消失不见。
黑马带着雾枝子，一路行至半山腰，将五条家的一切全都抛诸脑后，几簇林叶自视野间一晃而过，眼前豁然开朗，忽显露出其下沉眠着的平安京。
迎面而来的夜风灌满袖摆，她下意识勒紧了缰绳，让马儿放慢脚步，挪步至崖边。
身下，京都街道星罗棋布，繁华的同时，却又宛如一座绚烂腐朽的樊笼，曾经令雾枝子无数次憧憬的都城，当她做出离开的选择时，却又那般不加留念。
鸟儿待在笼中，就会慢慢丧失飞行的能力，就算是凪之上这般惊才绝艳的人，也无法摆脱这个诅咒。
她的目光，只在城中一晃而过，便抬起头，眺望向更为高远的天空。
根据视者的心境不同，倒映在眼瞳中的夜空也会不一样。
从西侧庭院中看到的夜空，深邃平静却风雨欲来，宛如暴风雨前的海面。
从五条家窗户看到的夜空，窄小而令人窒息，宛如扎进去，便会一头溺毙于其中的泥潭深渊。
而此时站在山道中，眺望着头顶的星空，雾枝子胸中却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开阔，仿佛有一条新的道路，正在眼前冉冉展开。
如果现实是梦，是一场游戏，那她迄今为止的人生，一次次的复活，何尝不是一场不断重开的模拟游戏呢？
如果真是这样，现在的剧情发展一定走到了转折点……
故事将会怎样描述？
「雾姬的身体已然死亡，你重新复活在
了凪之上的身体里，经历过上一次模拟失败，为了避免和禅院琉真正面交锋，带着白得的便宜儿子，你离开了京都，试图寻求新的际遇……」
她自得其乐般思索着，怀中的小孩便在这个时候扭过头来，似乎也是在“打量”着她。
雾枝子恬然一笑。
“那你在这场游戏里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呢？”
“……”
闻言，或许是没太听明白她的意思，白发小孩双眸轻轻闭合，只有雪白的睫羽在微风中扑朔不定。
雾枝子忍了一下，没忍住，伸手摸了下小五的头发——那些看上去异常缭乱的发丝，摸上去却又意外柔软丝滑。
初见时，还以为对方是脾气很臭屁的贵族公子哥，每次说话只说一个字，而且处处戳你痛楚，那读不懂空气的样子，真让人拳头硬了。
然而，只是如此稀松平常的动作，小孩却仿佛被戳了一下的雏鸟般，浑身僵硬。
想要完全取得信任，恐怕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。
雾枝子微微一叹，并未放在心上，她现在需要考虑的还是未来的方向。
五条彻已死。
未来的发展唯有两种可能。
赌禅院琉真没有发现六眼是假。
计划得逞，他就此偃旗息鼓，京都迎来短暂的平静。
然而雾枝子自知，她向来就没有这么好的赌运，每次赌自己复活以后会更好，往往只是从一个深坑跳到了另一个深坑。
因此，她更倾向于另一种可能。
——禅院琉真很快就会发现六眼是假的。
他已绸缪了近十年之久，毁减计划一日未成，一日便不会停下搜寻的脚步，极有可能还会从剩下的五条族人身上下手。
当机立断，从五条家脱身是如今最好的选择。
为了维护名誉，这些冠冕堂皇的贵族必定还会替她遮掩一二，等禅院琉真知道她和小五早已远遁，届时他发现端倪想再追过来，也已经晚了。
雾枝子所想要的，就只有这个而已。
她只想要禅院琉真始终都晚她一步，只要这样持续下去，操盘手的位置迟早由她来当。
在最终，她也会在道路的尽头，静静等候着他的到来的——
想罢，白发女子拉紧缰绳，缓缓调转方向。
她本来从无骑马的经验，但继承了凪之上的记忆，无论弯弓射箭，还是骑术咒术，此时却觉得无有不可，无有不能的，仿佛浑然天成，本来就是会的。
当她纵马离去，身边的小孩像是被这骤然的动静吓了一跳，摸索着伸手、紧紧抓住了她的衣摆。
雾枝子就顺势将他按在怀里，抱着他一起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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法华寺。
五条公子停灵之处。
线香缥缈，梵音盘亘，小沙弥手持扫帚，专心清扫着院内的梧桐树叶。
今早寺里罕见地来了一位女客，正和觉言
法师作禅问答，漆金的牛车停在了殿外，想到书中那些精妙的佛法，他有些好奇地竖起了耳朵。(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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垂帘内，金塑的佛像慈眉善目，将这座化佛教建筑衬托得更为庄严肃穆，当今佛教之势正沸，香火鼎盛，不止京都，各地佛寺如雨后春笋般冒出，都有效仿之意。
越过正殿，空旷禅房中，曾为五条公子送灵的觉言法师袈裟加身，静坐于「上善若水」的字画之下，眉目淡然。
在他身侧几帐内，那位传闻中的“女客”端庄而坐，竹篾缝隙间，隐隐见得那一头象征着绝世美人的乌丽黑发，绵延而下，铺陈在华贵织物上。
窗外阳光正好，檐下几只乌鸦敛翅而立，鸽血红的眼眸倒映着远处密林。
檐下，女客的声音袅袅传来，如黄鹂啼鸣，沁人心脾。
“敢问法师，我家故乡有一千年古刹，古刹内有一泥身塑像，它受人纳拜，庇佑一方，便自诩为佛，但和本寺金佛相比，孰真孰假？”
言觉法师默默无言，身影如一道沉默的石墙。
女客又问，她自席上起身，几帐后的身形娉婷而立，如待放芙蕖：“再问法师，深山中有一恶虎，一僧以肉饲虎，最终猛虎出林，反将其所啖，是至善，是至愚？”
言觉法师依旧岿然不动。
女客等了一等，仿佛不满地努了努嘴，她再近一步，身影便愈发清晰，可见到衣上明暗流转的蝴蝶暗纹。
“最后一问，城内有一武者，武者有一姊妹，姊妹横死，投胎作窃贼，武士为主，而擒贼，是为大义，还是大恶？”
她问到这里，法师终于不再沉默。
“不必咄咄逼人，我跟你之间——”
他转过身来，已由身形高大的青年法师，化作银发红瞳的少年坊主，说到最后一字，原本低沉的声音也完全过渡作清越、冰冷。
“没什么好说的。”
对几帐后的那位绝世美人不假辞色，仿佛没有常世男人该有的情感。
曾在五条家主持祭礼的“觉言法师”，正是侍候于宿傩左右的少年诅咒师——里梅。
他的眸光冷而锋利，暗藏警告，女客却不以为然，也好似不懂他的可怖般，转而有些没趣地侧身，故作嗔怒道：
“答不出来就答不出来喽，又何必恼羞成怒。”
里梅便完全面向她。
“不要用人类的语气，学着她说话啊。”
“转移身体不会使你性情大变吧。”
“……羂索。”
最后两字落地，如触及禁忌之名，乌鸦向四处惊飞开去，一片黑羽缓缓飘落而下。
“宿傩大人连这个也打探清楚了？你还真是一条……”
女客扶栏而出，声音已变得极低极窄，昏暗的光线裁出那张极秾丽极端庄的脸蛋，好似花丛中吐信的艳丽毒蛇。
“好用的狗呢。”
()女人缓缓掀开眼帘，漆发漆瞳，一身粉紫衣衫叠加青色唐装，衬托她身姿优美，宛如女儿节的雏人形。
唯有鸦青鬓发间，一条扭曲的缝合线，变成了盘曲在美玉上的蜈蚣，为这幅绝世画作，徒增了几分诡谲。
——却是同样消失在火场中的，那位曾被禅院少主如珠似玉深藏于别院的妻子，亦是被传得沸沸扬扬，引得两位天才咒术师生死相搏的绝世美人……
“雾姬”。
“雾姬”，又或者说是少年口中的羂索，抬袖掩唇，眸中难掩狡黠。
“况且，里梅君，谁又说得准呢，身体和灵魂本来就是暧昧不明的东西，而你的姊妹，我的妻子，本来就是这般斤斤计较的人呢。”
……
听她模仿曾经的妹妹说话，里梅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。
不久前，此人才与宿傩大人订下了内容未知的契约，他也因此接触到了一部分的真相，理解到，面前人通过特殊手段已然在这世间存活了百年。
他依靠自己的脑子玩弄人类，里梅无法将其视作同类。
银发少年转而眺望窗外，阳光拂掠而下，照亮他眼底，仿佛缓缓流淌过赤色的血液。
“不必多言，五条彻已死，你的目的已经达成，也没有再能够威胁你的东西了，现在一切……都结束了。”
他说到这里，心里蓦然一痛。
羂索犹未满意。
“结束？不，连第一步都没达成。”
“里梅君，世上……从没有什么能称心如意的。”
顶着少女姬君壳子，他上前来，以京都女子特有的腔调缓缓道，并伸出一只手。
“我已经检查过了五条彻的尸体。”
里梅侧身想要避开，那只柔嫩的手，却不偏不倚，正牢牢扣在了他的肩上。
“少女”似笑非笑的面魇再度出现在视野当中，像是要烙印进他的视网膜深处，令他不能再忘。
“六眼，是假的。”
“雾姬是我精挑细选的咒具，但这具身体却对那双眼睛毫无反应。”
“真正的六眼，还在五条家。”
“这些年来人才凋敝，除了五条彻和禅院琉真以外，再无其他天才术师，此人不出意外。”
谈到这里，她终于笑了，双眸眯起，毫无邪气的笑容，看上去快活又可爱。
声音也细细怯怯的，仿佛簌簌飘落的槐花，叫人听了，也不忍大声回话了。
所言之事，却又刻薄无比，似匕首落下。
“要么，是五条凪，要么……就是五条凪身边，唯一活着的那个小杂.种。”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