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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片芦苇荡外的小河边,这个让陈迁仓惶逃离的地方,还如同记忆中的模样,乌当荡的芦苇荡还是那样茂密,湖水依旧碧波荡漾,阵阵微风吹拂。
湖面上的渔家撒下渔网,卖力将渔网拖拽上小舢板,麻木且利落的将捕获的鱼虾放进船匣里。战争还在继续,红党已经将矛头指向盘踞在西南、和华南等地的国府统治区。
改朝换代的洪流似乎并没有影响到郭虾子一家,他依旧每日劳作,日复一日的劳作,或许直到死亡才会结束。
踢起一块石子,石子落入水面,惊起一阵涟漪。
手里拿着一份报纸,上面正在庆祝‘舟山群岛解放’。
在小河边,黄祖飞依旧忠诚的向陈迁汇报部队情况,由溃兵和残兵败将组成的几千乌合之众,如今已经逃跑大半,剩下的不足一千余人。
陈迁看了几眼报纸,默默将其丢进水里去:“百万大军都奈何不了红党,我们这几千残兵败将又能做什么,红党将湖区围的水泄不通,我们是否能看见明天的太阳,全在人家一念之间。
现在他们在玩命的往东南沿海挺进,只是抽不出空来打我们。”
“陈委员,难道就这样等死?”黄祖飞希冀从陈迁波澜不惊的脸上找出一丝别样神采。
“等死貌似也不错,不等死就是寻死。”
“内部有人已经动了投诚的心思,再不加以制止,会有更多的士兵潜逃。”
陈迁笑了笑:“你藏不住事,但从一个‘投诚’就能看出来,若是真正心向党国,应该说投降,而不是识时务的说‘投诚’两个字。”
低下头,黄祖飞不想让陈迁看见他脸上的羞耻,他也想投降,而不是在这片芦苇荡里东躲西藏,他已经不想打仗了。
沪上家人送来信件,政府优待民族资本,没有国府宣传的那样夺走一切,而是提供廉价基础原料,让工厂运转起来。他父亲的工厂正在加班加点给红党制造炮弹弹壳,那些工人也没有用锤子敲掉他父亲的脑袋,而政府的唯一要求仅仅是给予工人合理薪资待遇,杜绝任何不公正压榨。
接收沪上的红党干部没有索要任何钱财,并且热衷于帮工厂恢复生产,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。
在国府统治时期,海关贸易局的官员明着暗着威逼黄祖飞的父亲关闭工厂,好买办外国货物倾销进国内,让民族资本彻底死亡。
工厂是民族的未来,国家强盛的基础,而买办摧毁工厂,垄断一切生产品售卖。谁真正在乎国家,谁真正毒害这个国家,如今一目了然,事实胜于雄辩。
黄祖飞将手中的文件撕的粉碎,跪在陈迁身后。
“陈委员,放弃吧!党国大势已去,何必为他们陪葬,您奋斗一生,难道不是为了民族未来、国家强盛?”
陈迁只是冷冷地问:“你已经决定好了,一定要投降红党?”
昂起头,黄祖飞挪跪在陈迁面前:“投降吧。”
然后陈迁便听见轰隆隆的声音,是M2六十毫米美式迫击炮轰击的炮声,不用循着炮弹落下的方向看去,陈迁便知道那是在轰击前沿碉堡工事。
一尘不染的天空多了几道黑烟,在天空之下,那些乌合之众在没有指挥官的命令下,开始小规模的丢弃武器逃跑,逃跑的人更多是害怕红党清算,毕竟现在还没跑的人,手里多多少少都有血债。
但更多是抵抗的枪炮声,能留下来的人,都自知死路一条,不如破釜沉舟一战,至少死的还算‘光荣’。
停靠在村口码头上的几艘小汽艇成为争抢的对象,指挥部的军官干部们大打出手,将子弹射入曾经同生共死的同袍体内。
参谋官跑来,见黄祖飞跪在陈迁面前,而陈迁无动于衷,大概是觉得他会自杀成仁殉国,于是便加入进争夺小汽艇的人群中,最后抢到一艘小汽艇,仓惶逃离。
从战斗开始到溃败,时间不足半个小时,陈迁就在河边站了半个小时。看那些军官干部们将勇气都发泄在同僚身上,几艘小汽艇被瓜分掉。
“你走吧,尽可能让溃兵少跑掉一些,不然会祸害老百姓的。”陈迁说。
黄祖飞流着泪,从地上爬起来,去执行陈迁最后一项命令。
两个小时之后,枪声减弱便听见号声,山呼海啸的战士伴随着冲锋号,来自四面八方围过来,陈迁还站在小河边,一身美式军装,腰间武装带挂着一些零碎玩意儿,还有那柄蒋光头亲自赐予的中正剑。
郭虾子摇着船桨过来,站在乌篷船上喊着:“官爷,他们都投降了,我送你离开。假以时日,您未必不能卷土重来,快上船吧。”
“郭老哥,您~~~”陈迁有些痛心。
只见郭虾子从船舱里取出普通老百姓穿的衣服,手里捧着一些零碎银元铜板,还有政府发行的最新纸钞。陈迁脱下军服,只留下配枪和中正剑,跳上郭虾子的船。
小船儿在芦苇荡里穿行,郭虾子奋力划着桨叶。
临近黄昏时刻,乌篷船停靠在河边,陈迁见船停下来想要询问,便只见郭虾子拿着一把叉鱼的鱼叉指着自己,把他赶出船舱。
陈迁脸上极为震惊,但当看见河边站着一位身穿老旧长袍的男人后,便只是自嘲一笑。以前他觉得郭虾子能不顾一切,冒着被日伪军杀害的风险给自己指路,大概是情谊,现在回头看来,怕对方只是在执行任务。
朱闰澹静静地看着陈迁:“陈先生,让我搭个船,行个方便好吗?”
“去你大爷的,怎么到处都是红党!”陈迁站在甲板上,气呼呼指着郭虾子说。
“老郭,放下吧。”朱闰澹说。
拿鱼叉的郭虾子在朱闰澹的示意下,悄然放下手中鱼叉,但目光依旧死盯在陈迁身上,寸步不离。
乌篷船再度启程,郭虾子划起船儿。
在船舱内。
陈迁点燃一支烟,顺带递给朱闰澹一根,两人抽起烟来。
一支烟过后,陈迁本以为朱闰澹会说些什么,但对方一直沉默不语。
直到天黑后,朱闰澹还是一言不发。
最终,陈迁忍受不住沉闷的氛围,主动打破。
“说吧,接下来要我为你们做什么?”
将头低下来,朱闰澹很是羞愧:“地委工高官被捕叛变,组织在岛内的地下党组织被全部破坏······”
“你们想让我回去,组织建立情报网络,是吗?”陈迁抽烟的手忍不住颤抖一下。
“征求您的选择,我们尊重您的一切意愿。”
沉默片刻。
陈迁说:“我要回沪上一趟,我的妻子还在家中等我,她已经等了一年了。”
······
沪上。
再度踏上沪上的土地,陈迁是在朱闰澹的陪同下,从无锡的沼泽芦苇区,几乎是畅行无阻来到沪上。火车抵达闸北境内,一声汽笛声响起。
坐在卧铺车间,陈迁自顾自的磕着瓜子花生,而朱闰澹则显得手足无措,他正在回答陈迁的提问。
“这么说,你现在可是大官了,老朱。”
朱闰澹讪讪一笑:“说不上什么大官,都是为革命事业工作,不分高低贵贱。”
“华东局联络部第一分局局长,妥妥的大官,放在国府统治时期,你的脑袋能造就至少三个将军,价值五万大洋。要是把你的脑袋拿去给蒋光头,他肯定会第一时间面见我。”
“哈哈哈,以前你不要,现在可没人出得起价钱了。”朱闰澹打趣道。
哼哼一声,陈迁点点头,是这个道理。
现在的沪上几乎没有保密局特务,保密局沪上区区长王方南在沪上战役开始前便投诚,向政府全盘供述出所掌握的情报人员,而陈迁所掌握的情报网络也早就被政府所知晓,在没有陈迁同意下,政府不会进行收网行动。
沪上区认识的人几乎都被抓了,交通组组长邝知友、行动组组长李殊、还有何智胜、彭淑凝、行动大队大队长大春、这些陈迁的老部下都进了监狱。
这些人手中有血债,必须要偿还!
······
不多时,火车抵达北火车站。
检票员开始检票,陈迁在朱闰澹的照顾下安全离开火车站,沿着北四川路往南走,直至走到四行仓库,苏州河对面便是曾经的‘租界’。
站在苏州河边上,陈迁驻足留念一会儿。
朱闰澹问陈迁要不要去一趟八字桥,陈迁欣然答应。
来到八字桥附近,在那块陈迁立下的纪念碑前,有一名少年在一对夫妇的陪同下,妇人身怀六甲。
三人正在纪念碑前祭奠。陈迁认出那名少年和妇人,正是自己的侄子宏益,还有嫂子宋倩,而那名男子,则是他的兄长宏建淼。
看见这一幕,陈迁紧紧握住老朱的胳膊,将他掐的脸上露出痛色。
“让你见一见,不过也只能远远看一眼,您不能出现在他们面前。”
陈迁无力倚着墙脚坐下,捂着脸哭起来:“谢谢,已经很好了。”
两人躲在街巷内,直至三人离开,陈迁这才敢出现。
走到纪念碑前,陈迁扒拉着未燃烧殆尽的冥币,拿起供奉的果子吃起来。
“建霖,我要走了,吃你一个果子可好?”
陈迁哽噎着:“诸位同袍,供奉的果子你们也吃不着,分兄弟我一个可好?不说话就算答应了,好歹当年咱们也是枪林弹雨共生死。
这次来见兄弟们,两手空空实在是抱歉,下次!下次一定带上一壶酒,就这样说定了。”
在纪念碑前哭着笑着说了半天,一旁的朱闰澹也忍不住落泪,有些嫉妒起陈迁,陈迁的兄弟还能有块碑,有人时常来祭奠,可他的同志又有多少连死在何处都不知道。
之后,陈迁来到南京西路的红墙公寓。
屋里没有人,陈迁便和朱闰澹一起等。
直到黄昏之时,下班之后的杨慧骑着自行车回家,将绑在后座上的米袋子扛在肩膀,一手提着自行车,艰难的爬上楼。陈迁追上去,走到她身后帮忙提起自行车。
感受到手中自行车轻了很多,杨慧回头看去,愕然凝噎。
两人静静看了一会儿,陈迁笑着接过她肩头的米袋,一手提着自行车走上楼去,路过妻子身边,对方笑着捏起拳头砸在他肩膀上,那力道聊胜于无。
一进门,陈迁手中的东西还未放下,便被一抹温润湿热堵住,迟迟没有分开。
些许时呼吸难以为继,但杨慧依旧死死抱住陈迁。
“工作忙完了?”
陈迁犹豫片刻,还是选择如实诉说:“跟我一起离开好吗?”
“去哪儿?”
“岛上,我又要去执行任务了。”
皱着眉头,杨慧很不开心:“那好好陪我一段时间,我就在家中等你,不妨碍你执行任务。”
陈迁不解:“为什么?”
“现在全国都差不多解放,那边不出一两年肯定会解放,到时候咱们依旧可以在一起。只是一两年而已,我可以等,这么多年都等了,也不差那么一两年。”
“和我一起,求你了。”陈迁几乎哀求着说。
相逢的喜悦并未冲垮杨慧的理智,她不想妨碍陈迁执行任务,上一次没有在家中等他回来,陈迁打了她一顿,现在她再也不敢随意妨碍他的工作。
杨慧揽着他的脖子:“不行,父亲和母亲就埋在这里,如果我一去不回,以后就没有人祭拜他们了。哥哥怕是也不能回来,我不能走。
依我看,你这是和我分开一年,舍不得我。没关系,只是一两年而已,我可以等。”
不知何时,朱闰澹来到门外。
见有人过来,杨慧松开怀抱住陈迁的双臂,但依旧死死揽着他的胳膊,好奇的打量站在门外的朱闰澹。
朱闰澹微笑着说:“夫人说的没错,依照现在的情况来看,只需要一两年,我们就可以渡海解放全国。”
“老朱你闭嘴!”
陈迁胡乱叫骂着:“你根本不知道,这辈子我已经害了很多人,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和妻子一起,度过TMD荒唐又恶心的一辈子。
没下辈子了,她就只答应我这一生,以后我就找不到她了~~~”
大喊大叫,声音嘶哑咆哮着,陈迁含泪哭诉,吓到杨慧紧紧抱住他,好让他平复下来。
瞧着陈迁暴怒的模样,朱闰澹不再多言,如果陈迁拒绝执行任务,会让他很在意的。他希望陈迁能够执行这件任务,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,如果陈迁拒绝,他虽有不甘,但还是会同意。
“明天,明天我再来找您。”
丢下一句话,朱闰澹离开公寓楼。
在对方走后,陈迁也终于安静下来,那颗在浮躁与狂暴中跳动的心脏开始正常跳动,
平静归于平静,杨慧知道,丈夫的理智回来。这辈子就已经很好了,下辈子不再见,她不会更改这个承诺,自己这辈子已经被他祸害的够惨了,惟愿来生永不见!
夜晚的沪上天气足够凉爽,杨慧坐在床榻上,静静看着丈夫给她洗脚,这是从未有过的。
外面淅沥沥下起小雨,毛巾里的水也在淅沥沥落,一双脚踏进木盆,那是一双极为秀气的小脚,陈迁坐在小板凳上给她擦脚。
重逢的喜悦,离去的悲伤,就像沪上的鬼天气一样让人捉摸不透。
陈迁克制住自己的感情,他莫名想起戴春风交给他的特工技能,一名职业特工要永远隐藏自己的内心感情,不要尖叫、不要嘶吼,只有蠢猪在被屠杀的时候才会尖叫。
感情是一个很微妙的东西,陈迁现在终于明悟为什么对家人感情会影响一个人做出理智选择,他现在深受其害,职业特工应当不需要感情。
脚丫子调皮扭动,脚的主人含情脉脉看着他,温暖的手掌轻抚脸庞,杨慧眼中那爱意藏不住。
毛巾里的水淅沥沥落在木盆中······
杨慧再度抬起手,轻抚着眼前的幼童,那是她最小的曾侄孙。
如今她已经古稀之年,窗台外依旧淅沥沥下着小雨,当年分别之际,也是落着小雨,看着丈夫冒雨坐上一辆小汽车离开。她以为只是短短两年,但事实往往不随意人,她已经等了一辈子。
接过眼前之人递来的项链,那条银质十字项链依旧华光熠熠,远道而来的男男女女称她为祖母、太姑姑,她的耳朵有些听不见,只是笑着答应男男女女。
她知道,自己等待的丈夫,永远不会回来了。
借口去屋内拿东西,杨慧拒绝远道而来晚辈们的搀扶,自顾自拄着拐杖回到卧室,她躺在床上,紧紧握住项链,泪水从她斑驳的脸上滑落。
“对不起,真的对不起~~~”
喃喃说着,她渐渐陷入平静,她的灵魂和生命也随着答应那个厮守一生,却直言惟愿来世永不见的丈夫去了。
(本书完!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