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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呵……你来了。”铭澈走到宣澈近身时，宣澈终于微微仰起低垂的头颅。
披散的乱发，脏污的囚服，暗无天日而又浊臭的空气，以及对于未知及死亡的恐惧……这一切，早已将这个骄傲少年的心，践踏至无底深渊。
“是，我来了。”铭澈看着他，看着这个自己此前并无过多来往，同父异母的弟弟。那时，他知道宣澈是孟月的玩伴，可是父王将自己学业抓的很紧，修文习武，自己每日的任务就是学习再学习，童年少年，皆是如此度过，根本没有玩耍的空隙。
他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宣澈。想来此前，自己竟似乎从未好好正眼看过他，小小的少年也不知道，面前这个人，竟会在十余年后，将这云起王朝捏在手中，差一点就翻云覆雨。
宣澈的眼神黯淡无光，从满是污秽的面庞上看来，他整个人似乎都失去了生气，像是精髓被人直接抽走了般，满身皆是死寂与绝望。
而他看着铭澈的眼神，是那样空洞，那样惊惶。
铭澈的心中不由一紧，整颗心脏似被什么无形的手给钳制住了，无端端地便泛起了酸。
“呵呵，你终于还是赢了……”密布的红血丝爬满宣澈的眼球，他嘶哑着喉咙道。
看来，自从被关进了这座天牢，宣澈的双眼便一刻也没有阖上过。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，可他不愿自己睡着后便再也醒不过来。这对他来说似是别人给予的仁慈，可叫他自己看来，却是最最残忍的事情。于是，宣澈丝毫不敢合上双眼，他要睁大眼睛看看这个自己还存在的世界，哪怕没有花鸟鱼虫的美景，哪怕没有孟月在他眼前，哪怕自己看到的只有这光线昏暗、带着死亡与腐臭气息的天牢，哪怕……哪怕这里，便是地狱。
“宣澈。自作虐，不可活。有些东西，本就不属于你。为何，你又偏要处心积虑地苦苦追寻？像是王位，像是……孟月。”这些问题，铭澈不想问，也不愿问。甚至他心中，根本就知晓那个答案。可是，他又偏想从宣澈口中听到，也算是这个弟弟，对自己短暂的一生，做一个交代。
“哈哈哈哈哈哈！”宣澈突然疯狂地笑了起来：“不属于我的东西？那我问你，铭澈，为什么有些东西，生来便是属于你的？！你告诉我，为什么！”
“……”铭澈一时语塞。为什么？他亦回问自己。
为什么有些东西，生来便是属于自己的？父王的疼爱，太子之位，等等的一切。
也许，都是命罢？
铭澈想罢，无奈地，闭上眼睛。
“看看你，生来便拥有这个国家最尊贵的一切！而我呢？我的母亲，只不过是个卑贱的奴婢，我便因此，也在这皇宫中得不到任何的尊重，甚至！甚至我的母亲生我时，父王都没有来看过我一眼！这是为什么！！！！！为什么我就不配拥有这世上最高的权利，最美的女人，最好的一切！为什么我就要如同一只卑贱的蝼蚁般，任由人将我踩在脚下，碾来碾去！！！！！”宣澈歇斯底里地抖动着，锁住他的手镣脚镣接在刑架之上来回摆动，蹭蹭作响。
“……”铭澈无言。若是将自己设身处地放在宣澈的位置上，童年的不被关爱，他人的肆意欺凌……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肯善待自己的姐姐，心中有了依恋是很正常的事，因此而想要得到她，得到这个天下，似乎都变成了顺理成章的事。这样看来，自己似乎真的对他，怪不起来。
可是……可是父王呢！父王是一个多么兢兢业业，勤政爱民的好皇帝！宣澈，他怎么可以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，便将整个天下，弃之不顾？这样的人，怎么配做云起的皇帝？
“说起你那个父王！你知道吗，我简直恨他入骨！他既不喜欢我母亲，为何又要招惹她？原本我母亲再有八年便可出宫，寻一个对她好的人，得到善终！可他呢，他占了我母亲的身子，自那之后便再也没有来看过我母亲一眼！知道我母亲有了身孕，随便找了个封旨的太监，便来将我母亲分封了，就这样便打发了！你知道么，我母亲在背地里受了多少嘲笑？她明知他不会来，可她还是在殿中梳洗打扮，日日等他！每日等来的都是绝望，每日睡前，我母亲都是以泪洗面睡去的！！！！！”
“我呢，我在这皇宫之中就是一个不被认同的孩子，一个异类，一个怪胎，一个根本就不该有，该早早死去的存在！”
“从小到大，我多希望他能来看我一眼，哪怕一眼！等我长大一些，再遇到他时，我多希望他能正眼瞧瞧我！可你那个父王……呵……”“他大概连我长什么样，都从未看清过吧！”
“……”铭澈继续沉默，可他心中，却越来越痛。
他似乎能渐渐体会到，宣澈是在怎样的环境中长大。
明明是一个皇子，过的日子，却如同阴沟中的老鼠般，散发着阴暗与恶臭的气息。
“可是……父王他……无论如何，他都给了你生命！就算你羡慕我的命运，可你为何不能看看比你差的人？有些人，生来便穷苦，甚至死了爹娘！为何他们能不看着生活的恶处，为何他们能努力奋斗，让自己一步步走向人生的顶峰？你既然想要在父王心中占有分量，为何不凭借自己的努力，为这个国家效力，让他对你刮目相看，甚至委以重任！皇位不属于你，可你毕竟是皇子，最次，到了年龄，你也会是个王，为何如此纠缠于自己得不到的东西？”铭澈道。
“还有孟月，她是你的姐姐！也许她是这宫中，除了你母亲外，唯一给过你温暖的人，可你不能因为这样，便想要将她禁在你身边，将她的一生，都毁于一旦！”
“……”宣澈被击中。
“再说了，父王是这天下之主，你可知他日日有多少事情要忙碌？就算他不去看你，毕竟你身上流淌着他的血，毕竟他也承认了你母亲和你的地位，你又怎知，他心中无你？”
“你可知……就在父王行将就木时，他如何同我说？”
宣澈猛然抬头，紧盯铭澈面庞。
“他说，皇宫中太过危险，叫我隐姓埋名，不要再回来！他还说，若有一日我有机缘重回宫中，叫我不要取你性命！你的难处，他都知道！可他只是一个人，他没办法将自己分成许多份，细心地顾及到每个人、每件事！他知道下毒害他，要谋朝篡位的人是你！可他依然不舍得叫我取你性命！！！！！这便是一个父亲，对儿子最好的疼惜！！！你真是愚蠢！！！！！！”
“还有我姐姐！她倒是给了你姐弟之情，她倒是日日看着你，陪着你！可你拿什么回报了她？你为什么不能安分守己，在她身边扮演好一个弟弟的角色？你为什么不为了她，贡献自己的力量，为国效劳，保卫这个国家的安宁？你为什么要搅得这个国家天翻地覆、人心惶惶才甘心？”铭澈扳着宣澈的肩膀，越说越激动。
继而，铭澈重重叹了口气：“你知道么，若是我今次不回来，难道你真的以为你能做一个好君主吗？以为你真的就能从此与孟月名正言顺，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吗？你所幻想的那些美好，全部都不过只是水中泡影，一戳就破！”
“不！！！”宣澈怒吼着，咆哮着。一个被击中了软肋的人，如同疯癫了一般，在镣铐的钳制下，疯狂地颤抖、挣扎。
咆哮过后，宣澈反倒逐渐地安静下来。
铭澈说得对。他说得，其实一点儿也没错。
自己一心只想要这个天下之主的位置，一心只想要孟月待在自己身边。
可是，他从来没问过自己，配不配得上这个天下，能不能治理好这个国家。
他更是从来没问过，孟月，到底愿不愿意留在自己身边。
他一生中除父爱之外，最想要的两样东西，全部，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。
他本以为，努力一些，就可以做一个好皇帝，就可以让孟月留在自己身边。
可是他忘记了，有些东西，生来便不属于自己。
他的生母，出身低微。
他没有经历过正统的教育与训练。
他没有福气日日聆听父王的教诲。
他，周身被自私二字缠绕，毫无做一国君王的格局。
可惜啊，可惜，这一切，他竟然到今日，方才看破。
“孟月她……怎么样？知道我沦落至此，想必她心中一定很痛快。”宣澈再也不去理会这些俗事，此刻他心中，只关注孟月对自己的看法。
若是……她对他，能有一点的不忍，他亦觉得，死无所惧。
“孟月……她……她很不好。自我回来那日，她便终日郁郁寡欢，像失了魂般。”铭澈不忍欺骗他，不忍心教这个可怜的少年，追寻一世，却在临死前，依然绝望。
“哈，她，她心中竟是在乎我的么？”宣澈苦笑起来，泪水伴着酸楚从心间涌上眼眶。
“若真是如此……我也算死得其所了。来吧。”宣澈潸然一笑，那笑容宛如凄美的玉兰般绽放，终于在他生命的尽头，摒弃了邪恶，留得一丝残存的真纯。
“啪啪。”铭澈击掌两声，对着门外的狱卒道：“你，进来。”
狱卒闻声，赶忙快步走进牢房，走到铭澈身边下跪。
“起来罢。”铭澈说完后，从怀中摸出一个晶莹翠绿的小瓶子。
“将这里面的东西，灌给他喝吧。”
“是，陛下。”狱卒低头抬手，恭恭敬敬接过药瓶，又看了一眼铭澈，继而打开瓶塞，捏开宣澈的嘴巴，一股脑儿将药瓶中的液体悉数灌进。
宣澈并不挣扎，任由这液体在他口中肆意流淌。苦涩的液体轻轻滑过宣澈的喉咙，他紧紧闭上双眼，两行清泪从他眼眶尽数滑落，洗去了面庞上的些许脏污，留下两行白嫩的面颊底色。
年少过往的经历如同电影般，一幕幕在宣澈脑海中滑过。
从幼时的懵懂无知，到成年的竹马青梅。
这段感情没有错，唯一错的，只是彼此的身份。
孟月……只愿来世，我们不再是亲人……
一口浓烈的鲜血从宣澈口中喷涌而出，他抽搐了几下，继而，带着微笑，带着对孟月的牵挂，停止了心跳。
铭澈看着这一切，重重在心中叹了口气。
执著，都是执著惹的祸。
若是这少年能早早醒悟，放弃追寻不属于自己的一切，他原本可以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。
他可以为这个国家献出一份力量，他可以娶一房温柔贤惠的妻子，继而，儿孙绕膝，平静而又幸福地度过这一生。
可是……执念，将他毁灭，将他带入地狱的深渊。
为了无尽的权利与欲望，为了不属于他的畸恋，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双亲。
他……一定会在地狱之中，受业火的无尽煎熬，永世，不得翻身。
铭澈轻轻抚摸宣澈的脸庞，替他抹去面庞上的脏污。
宣澈长长的睫毛轻轻垂下，被铭澈抹净的面庞，透出白皙如玉的颜色。
唯唇边的那些鲜红，似乎在提醒着，他犯过的罪孽。
“哎。”铭澈终于叹了口气。
“替他下葬吧。”铭澈对狱卒交代了一句，转身，负手离去。
出了天牢门，铭澈负着手，一步一步，缓缓向前走着。
直到此刻，他才终于有闲情逸致，好好看看这曾经熟悉的一砖一瓦，这个自己长大的地方。
他是父王最疼爱的孩子，所以他不知道，没有父爱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。
可是，他能感觉到，宣澈的童年，一定过得很苦。
身为哥哥，他没有照顾好这个弟弟，亦无法心软到应允父王的请求，留他一条性命。
毕竟，这是一个毒害了自己亲生父亲的逆子！
自己若是容他，只怕是会日日良心不安。
左手指尖轻轻抚摸过自己少时日日经过的雕梁画栋，玉砌栏杆，铭澈再一次回想起那个濒死的雨夜。
若不是上天眷顾，若非与惜灵的一番机缘巧合……在那样重伤的雨夜，与影卫走散的自己，只怕早已命赴黄泉。
就算他对宣澈心中有那么些的不忍，可宣澈，又是如何待他的呢？
在这个人的心中，除了孟月，空无一物。
没有自己，没有天下，也没有子民。
他如同一个自私的魔鬼一般，差一点就毁了祖辈辛苦建立起来并兢兢业业经营着的王朝。
这样的人，绝对绝对，不可原谅。
铭澈心中重重叹了口气。
可是……没有父王，我真的能独自治理好这个国家吗？
有多少人在盯着这个位置虎视眈眈，又有多少人等着看我的笑话，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，便立刻倒戈相向？
这皇宫中的人，看似个个臣服于我，殊不知，或许一个转身，在睡榻之上，睁眼便能看到悬在喉间的利剑。
铭澈发了一阵呆，继而放下手。
他定睛好好看了看前方，看了看这自己熟悉的一切，负起手，一步一步，坚定地，向前走去。
头顶上王冠的珠帘，一寸寸在他眼前晃过，透过这一片若有似无的朦胧，他眼中看见的，似乎只有，整个天下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