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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爹，娘！”程青颤抖着身体，看着面前的一切。
一切，都发生在他八岁的时候。
时值大焕皇帝壮年，大焕举国大肆进攻烈炎边境，一时间，烈炎国战火燎原，百姓人家家徒四壁，顷刻倾颓。
“爹，娘，青儿出去玩儿啦！”稚嫩的程青起了个大早，欢快地对爹娘说道。前几日听隔壁家的阿黄说，这山中有些树舌灵芝，食之可延年益寿。外婆最近身体不太好，娘亲总是偷偷地哭泣，说外婆可能很快便要离开他们了。
小小的程青并不懂得什么叫死别，他只知道，不想让外婆躺在病床上，也不想要娘亲日日哭得眼睛红肿。他那个只会砍柴的爹爹，见到这种境况，也只能无奈地卷两卷子烟，躲在屋后猛抽几口，然后垂头丧气地叹着气。
他想要外婆下床，还给他讲那些她年轻时发生的故事，给他做小木鸟儿玩，想让娘的脸上重新挂满笑容，为家人做出香甜可口的饭菜，将简单的小屋打扫得一尘不染，也想要爹爹去砍柴回来后，能带几只山鸡野兔，给家人改善口味。
他想要回到，曾经那个无忧快乐的，一家人其乐融融，虽然简单贫穷，每个人脸上却都挂满笑容的时候。
“青儿，别跑得太远啊！”程青的娘追在后面叮嘱着。这孩子，从小就太皮，天天让人操不完的心，从前没什么烦恼时，她还能将心思尽数放在他身上，可如今，相公的父母已故去多年，自己爹爹早去，母亲随着自己过，还能帮她带带小程青，一家人日子倒也过得平安无虞。一个村妇，还能追求些什么呢？可是……最近娘的病越来越重，整个家都被一层阴云给笼罩上了，自己也不知这日子该如何过下去了。
娘就是自己的主心骨，若是她去了，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缓过来？
“哎。”眼见儿子的身影越跑越远，很快便消失在村子的尽头，程青的娘无奈地叹了口气，坐回院子，拿扇子继续扇着早起为母亲熬好的药。
“也不知这药，管用不管用？娘已经喝了一个多月了，丝毫不见好啊，还是日日咳血……”她口中这样念叨着，一边偷偷地用右边的袖口抹了把泪。
程青的爹已经出门一会儿了，她娘想着自己这一生，不禁便出了神。
“哼哼哼嗯~”小程青欢快地在林子中一跳一跳，不知疲累。
晌午的日头已经偏了过去，小程青终于来到村外的山脚下。
“啊，真高啊！”小小的面庞仰着头，傻呆呆地望着面前的这座如同天神般耸立在自己面前的高山。从前并未近身，远远看去只觉得，要是自己爬起来这山，只怕是轻松容易。可真当真真切切到了这山脚之下，才明白过来，一切不过是自己异想天开！
这座山，哪怕是爹爹来寻，只怕也是得一天一夜才能回得去吧？
怎么办？
各种念头在小程青的脑海中来回翻腾。
若是回去得晚了，爹娘还不知得急疯成什么样呢？他可是家中的独子啊。
可是……既然已经来到这里，哪怕有一线希望，也是希望外婆能好好地活下去啊？若是真能拿到了那灵芝，也许外婆真的能好起来，她也不用再受罪了，娘亲不必再哭，爹爹也不必整日愁眉苦脸的啦？
小小的少年思忖半晌，又仰头望了望面前的高山，终于咬咬牙，狠狠捏住小拳头，将手搭在了山石之上。
阳光之下，微风伴着树林耸动，远远望去，山壁之上，少年的身影如此渺小，如此执著。
天色已经全黑，就着明亮的月光，小程青终于爬到了山顶之上，他稚嫩的小手，已然擦破了皮，结成血痂。
他顾不得许多，只是匆忙地在山顶上寻找阿黄从他爹那里偷偷拿给他看的药材书上，灵芝的踪影。
奈何，月光虽然明亮，却远远不及白日里的清晰可辨，况且山顶之上花草丛生，想从这些叠影重重中寻到那罕见的物什，只怕是难上加难。
小程青早已筋疲力尽，他跌坐在地上，想了半晌，决定先睡一会儿，等天亮了，再好好寻找一番。
于是，小程青枕着自己的胳臂，盯着圆圆的月亮，听着自己肚子“咕咕”的叫声，逐渐在疲累之中，睡去了。
“小孩，小孩？”梦境之中，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轻轻呼唤着自己。这声音，听起来竟和自己的年纪差不多。
“你是谁？”小程青揉揉眼睛，身体从睡梦中坐起，迷茫地望着四周，搜寻声音的出处。
“我是你要找的那棵灵芝呀！你真的想要得到我吗？”稚嫩的男童声，甜甜地脆生生地开口。
“是，是啊！”程青一听，立马焦急地站了起来。
“你为什么要找我呢？”那声音继续问。
“我，我外婆病了！娘亲说，说她要走了！我不知道什么是要走了，可我知道，外婆很痛苦！娘亲日日哭，哭得眼睛红肿，我看了，心里难受！阿黄说，在这山顶上，有灵芝，我若是拿了树舌灵芝回去，外婆便能有救了！所以……”程青一边匆忙地看着四周，一边大声地回答那个声音。
“所以，你便不辞辛苦，小小年纪便爬上了这山顶，只为了替你外婆寻我？”那声音接着他的话，悠悠问道。
“是！你，你能帮帮我吗？”程青继续问，却遍寻不见灵芝的踪影。
“嗯……”那声音似低头想了一会儿，接着，语气轻快道：“倒也不是不可以。娘亲说了，我们的存在，便是为了救助生命。娘亲还说，救人一命，胜造七级浮屠。既然这样，若是用我去救你的外婆，想必也是达到我的作用了。”
“真的吗！你真的愿意帮我！”小程青高兴得蹦了起来，眼中全是兴奋的泪花。
“嗯……我可以答应你！但是，你也要答应我……”
“答应答应，我什么都答应！”小程青不待灵芝说完，便不迭地应允，点头如捣蒜。
“噗嗤。”那声音笑了出来。“好吧，你要答应我，你带我走之后，将来会回到这里，重新种下许多树舌灵芝，我才能同意和你走。”
“好好好！我一定能做到！”
小程青话音甫落，一道白光投入他怀中，刺得他几乎睁不开双眼。
待他悠悠转醒，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一棵树底，而怀中竟抱着一枚硕大的树舌灵芝。
“啊！太棒了！”小小少年高兴得原地蹦了起来，抱着灵芝亲了又亲，口中念道：“小灵芝，谢谢你！”
小程青小心翼翼将树舌灵芝揣入怀中，就着月色，沿着原路下山，返回村子。
幼小的身子越是靠近村庄，越感觉到一丝非同寻常的气息。
树林中的片片血迹，让年幼的程青感觉到了些许杀机。
他小心翼翼地屏息凝神，向着村子走去。
“啊，阿黄！”见着昔日的小伙伴此刻正俯卧在黄土地上，一只手还拼命向前似乎在抓着什么，他睁大的双眼中写满了恐惧与不甘。
小程青连滚带爬跑到阿黄身边，拼命摇晃着，却发现他早已断气。在阿黄身边的三米开外，是他紧紧抱在一起，浑身已经血肉模糊的双亲。
小程青心中顿觉恐惧极了，泪水不由自主地便从眼眶中流了出来。
“爹，娘，外婆！”小程青似乎意识到了什么，放开怀中的阿黄，大脑一片空白，毫无意识地向着熟悉的家中跑去。
刚一跑到门口，就见背着一筐散落在地的木柴，和躺在一边的爹爹，他的双眼几乎从眼眶之中爆裂出来，脸上写满了恐惧。
“爹爹啊！”程青放声尖叫起来，双腿失去力气，“扑通”跪在爹爹面前，死命摇着他的衣袖：“爹爹，别走，别走，别抛下青儿一个人呀！呜呜呜呜呜……”
程青哭着哭着，想起家中的娘亲与病榻上的外婆，已经没有力气站起身来，只得用双手撑着，一步步爬进院中。
水缸的盖子已经被打开，舀水的水瓢亦是散落在一边。而他的娘亲，竟然从头部开始的半截身子都被泡在水缸之中，另外半截，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，耷拉在水缸之外，了无生机。
“啊！！！！！”程青放声惨叫，用尽全部的力气，站起身子，颤颤巍巍，将娘亲从水缸中拉出。
程青娘亲的尸身，扑通一声，倒在地上。她的面部已经被泡得肿胀发白，嘴巴微微张开，舌头从里面掉出了一截，看起来，死状亦是惨烈。
程青整个人似乎都被抽去了力气，他趴在娘亲的怀中，放声大哭。
好好的一个家，就这样没了。回想方才一路赶来，路上横七竖八那些熟悉街邻的尸体，还有家家户户大开的门以及乱七八糟的院子，小程青不明白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，他只知道，爹和娘，都走了，他，变成了孤儿……
“青儿，咳咳……是青儿吗？”待程青哭够了，一个苍老孱弱的声音，突然从里屋中，轻声响起。
“是外婆！”小程青猛地一震，提起精神，向着里屋跑去。
小程青推开虚掩的门，向着外婆的病榻跑去。
床上空无一人，只有虚掩的被褥，半垂在地上。
“外婆？外婆？你在哪里？”小程青焦急地问道。方才分明听到了外婆的声音，莫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？
“咳咳，青儿……外婆，在床底……”苍老的声音颤颤巍巍，似乎下一刻便要油尽灯枯了去。
小程青赶忙跪在地上，拉起半垂半掩的被褥。果然，外婆一动不动趴在床下，看向自己的目光，已经失了神。
纵横的老泪铺展在她的沟壑深深的面庞之上，她的嘴唇因忍着巨大的痛苦，已被自己的牙齿咬得鲜血淋漓。
小程青看了，也顾不得许多，赶忙伸出手，将外婆从床底拉出。
祖孙两个坐在地上，相互对望，继而，嚎啕大哭。
“外婆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？爹爹和娘亲，还有全村的人……”小程青哭够了，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，抓着外婆苍老的手问道。
“昨日晌午，将将吃完午饭，你娘正在院子里忙活，我还没睡着……”
“忽然，咳咳……我听到外面鸡飞狗跳，乱糟糟的，咳咳……还有一些男人的声音，听着非常凶恶。”
“接着便是一些很大的动静，有人在哀嚎，咳咳……有人在狂笑，还有小孩在哭……”
“你外婆活了一辈子，什么，什么没见过？这种状况，……不是山贼强盗，便是敌国士兵。”
“咳咳……我一边喊着你娘，一边便往床下躲。”
“可是我太虚弱了，根本没有力气大声说话，你娘，咳咳……还是继续在院里忙活……待我藏好，很快我便听到你爹的惨叫声和你娘哀嚎的声音……我知道，来不及了……”老人闭紧双目，两行浊泪从眼眶中流下，她的手痛苦地锤着自己盘起的双腿。
“可是，孩子……原谅外婆……若是你回来了，见到一家人都不在了，这么小的你，咳咳咳咳……该咋办啊？”外婆突然睁开双眼，环视屋子，继而将程青，搂入怀中。
“……”程青不能接受这个事实，可是他知道，自己别无选择。
呆呆在外婆怀中坐了半晌，小程青问：“外婆，你可知，那帮坏蛋，是些什么人？青儿要为爹爹娘亲，为全村人报仇！”
“外婆听着，他们似乎是大焕的军队，专门来侵犯咱们烈炎的边陲地带……烧杀抢掠完了，他们便走……”老人说到此处，低头望了望怀中的孙儿，紧张道：“青儿，你还这么小，怎么报仇呢！快别有这种想法！”
“无妨……外婆。待青儿长大……”小程青眼睛看向远处，坚定道：“青儿一定叫他大焕人，血债血偿！！！！！”
小程青扶着外婆上了床，为她放好枕头，叫她躺好，并为她盖好了被子。
“外婆，青儿从山中带了灵芝回来，这便去给您熬药。外婆您好好歇息会儿！”
“诶，好……”苍老的眼睛看着自己的孙儿，下一刻便似终于受不住疲累与惊吓，顷刻便睡了过去。
小程青抹干面上的泪，走向外屋。
他去自家挖的井中挑了水出来，倒入药罐，并从怀中掏出树舌灵芝，用双手捧在眼前，对它轻轻念道：“小灵芝，青儿如今只有外婆了，青儿一定要保住她的性命！……全靠你了，小灵芝！”
树舌灵芝周身闪着荧荧的光，在小程青双手中微微上下晃动，似点头跳跃地同意他般。
“你放心，我程青说的话，一定说到做到，若是你救活了我外婆，我必定回去你在的山顶，种许许多多的树舌灵芝！”
树舌灵芝似听懂了般，继续在程青手中晃动两下，继而，自己跳入了盛满水的药罐之中。
程青见状，顾不得多想天地造物之神奇，只是虔诚地双手合十，面对灵芝深深拜了一拜，盖上药罐盖。
程青走到爹爹的尸身边，收集起散落一地的木柴，放在院中，抽出几支来，堆在药罐下，取来火折子，将木柴点燃，又拿娘熬药的破竹扇轻轻扇了一会儿，待火焰稳定后，程青拿起铁锹，走到屋后，开始挖坑。
药罐的火继续熬着，程青挖好了坑，将爹爹与娘亲拖入坑中。
“扑通”一声，小小少年跪在爹娘尸身面前。
“爹爹，娘亲，你们放心，孩儿绝不会让双亲无辜惨死，绝不会让全村人无辜惨死！青儿定会好好习武，长大了，便去参军，在战场上，为全村人报仇雪恨！”小少年坚定地说完这些话，三个响头重重磕下去，继而站起身来，用铁锹扬起堆在一边的泥土，掩盖住爹娘的身体。
待他做完这一切，回到院中，灵芝亦熬好了。小程青放好铁锹，洗干净手，换了一身干净衣服，从屋中取来瓦碗与汤匙，拿袖口捏着药罐把手，将灵芝水一股脑儿倒入了瓦碗中，盖好药罐盖，进了里屋。
“外婆，外婆，醒醒！”小程青将汤药放在一边的小柜上，轻轻摇醒外婆。
见外婆睁开双眼，小程青心中终于舒了口气，道：“外婆，汤药熬好了，快起来喝罢！”
见外婆微微点头，小程青赶忙将枕头垫在外婆身后，扶她坐起身子，靠在枕头背后。
小程青从柜上取来汤药，坐在床边，一边吹气，一边一口一口将汤药给外婆喂尽。
树舌灵芝不愧是神药，服下了肚，老人立时觉得身子舒爽了许多，原先气若游丝的精神竟也似回来了几分。
“孩子，这药，似乎很有效果……”外婆轻轻对程青点头。
“那便好。外婆您需要多休养精神，您快躺着，青儿……青儿还要去干活儿呢！”
“嗯……”外婆看着这么稚嫩的孩子，却这么懂事，心中不免酸涩，同时亦觉得自己一把岁数了却一点儿用处也派不上，竟要个八岁的娃娃来顶起一片天，心中顿觉难过，只得乖乖点点头，下了要好起来，下地干活的决心，任由程青将自己扶着，躺好了，盖上被子，又睡了过去。
程青站在床边看着外婆，心想着这是自己唯一的依靠了，难过失落的同时，却也庆幸……若是真的连外婆也去了，全村就剩自己一人，只怕自己再也没有振作的力气了。
如今这样……这样也算是老天对自己的眷顾了吧？
起码，还能有点事情做，还有人可以照顾，好能活得有点儿盼头。
想到这里，程青终于决心要振作起来。
逝者已矣，生者，必须好好儿地活着。
否则，便是对不起命运的这点，微薄的垂青。
想到这里，小程青拿袖口擦干眼角的泪，转过身去，走出了屋子，转身关住了屋门。
从这日起，小程青日日生火熬粥，并服侍外婆吃完了粥，将用灵芝熬好的汤药放在外婆床头，便转身回到院中，拿起了铁锹，走到村里。
死的人太多，必须赶快埋起来，否则便会引发瘟疫。
他找了一处空旷的地方，便开始挖起了坑。
小程青昼夜辛劳，不知疲累，日日都是早出晚归，披星戴月，先是去树林中挖好能吃的蔬菜放回家，紧接着便去挖坑。到了午饭和晚饭点，便丢下铁锹回去给外婆做饭，自己匆匆将饭拔完，又跑回了挖坑的地方。
连着两天，小程青终于将坑挖好。他从近旁开始，将那些乡亲们的尸首一个个拖到坑中安置好，每放一个，他便用铁锹将旁边堆高的土一一将坑填平，再去拖下一个尸身……就这样周而复始，过了一周，小程青总算将村中六十余口人尽数安葬。
此刻已到了傍晚时分。
落霞将天边镀上一层发着深红的金边，小程青站在自己立好的墓碑前，墓碑上赫然刻着八个字：“伏牛村众乡亲之墓”。
小程青跪在墓前，望着眼前一大片从地底翻出的深色泥土，想着躺在这片泥土之下的众位乡亲们。张大叔，李婆婆，窦爷爷，小牛子，阿黄，珍儿，谢姨姨……他从小开始，这些人便待他很好，如今自己亲手安葬了他们，也算是没有辜负他们待自己的好。
想想曾经那些快乐的往事，小程青的眼泪吧嗒吧嗒掉落在了泥土之上。
他紧紧闭起双眼，道：“你们放心，我一定会替大家报仇，替全村人报仇！你们就安歇吧！”
继而，小程青重重地对这片墓地磕了三个响头，站起身，望了望天边的残阳，转身回家了。
在树舌灵芝日日熬就的汤药持续半月之后，外婆的身子骨有了明显的好转。
小程青这几日已经将村长家的板车推到了自家院子，他将树舌灵芝的最后一块肉喂入外婆口中，随即对她说：“外婆，您稍微歇息一会儿，咱们便离开村子吧。”
外婆心中清楚，村子里只剩他们祖孙二人，且已被大焕人洗劫一空，连食物都没有了，确实得离开这里，到镇上去讨讨生活。这些大焕士兵，只敢侵袭周边的村落，对于防守较为严密的镇子，还是不敢进犯的。想到这里，老人家便点了点头，闭上了眼。
睡了小半个时辰，程青便来唤外婆。
他已在这个空档将所需的物品全部准备好，连外婆的药罐也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，固定在板车之上。
扶着外婆下了床，小程青便将被褥铺盖一并儿卷起，背在背上，搀着外婆走向板车。
好在村长的板车是三面有边儿的，好教老人家能有个靠背的地方。
三个时辰过去，祖孙二人终于来到了附近的摩诃镇。好在还没到宵禁的时间，依然有三三两两的人正在进入城门。
小程青抬起头用袖口擦了擦汗，眯眼望着“摩诃镇”三个大字，喘了口气，推着板车继续前行。
方一走到城门，守城的士兵见是面生且衣衫褴褛的人，便挥着武器上前，挡住了祖孙二人的去路。
“喂，干什么的？你们不是这个镇子的人吧！该不会是敌国的奸细？”两个士兵交换着眼神，打量着面前气若游丝的老妇与这看来十岁都不到却满面泥土的娃娃。
小程青见状，赶忙松开板车固定住，继而重重跪下，抱着两名士兵的大腿，开始惊天动地地嚎了起来。
“两位大哥哥，你们行行好，收留我们吧！我外婆生病了，需要吃东西，我年纪虽然小，却什么活都能干，什么苦都能吃！全村的人都死了，因为大焕人！爹和娘也死了，呜呜呜……整个村子，整个村子只剩下了青儿和外婆！我采了灵芝，外婆好一些了，可是我们不能住在原先的伏牛村了，那里什么都没有了，都没有了，呜呜呜！大哥哥，行行好，让青儿和外婆进去吧！小青儿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两位大哥哥！！！小青儿不能就这样死了，我还要学武，还要上战场，要为全村的人报仇呢！！！啊……”小程青越说越难过，从嚎啕大哭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哭泣，泪水冲刷着他的小脸，将面庞上的脏污冲出两道痕迹。连坐在板车上的外婆听了，也不由得伤心地抹起了泪水。
两位士兵面面相觑，面见这孩子与老人实在可怜，便也起了恻隐之心。
伏牛村的事情他们知道，原本只道是大焕士兵经过时，将全村洗劫一空，男女老少全部杀戮殆尽无一例外，不曾想此刻竟还有两个例外的，还真算是上天眷顾。再一看这一个病怏怏的老妇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娃娃，确实也对镇子的安全构不成什么威胁，这便心酸地弯下腰，扶起了小程青，替他抹一把面上的泪，说道：“好了，别哭了，既然你将来要上战场，就该记住，男儿有泪不轻弹！好了快进去吧，往后有什么困难，便到城门口找这些大哥哥，他们都会帮你的！”
继而，这位看起来似头头的士兵转身对城门守着的另一名年轻些的士兵道：“阿周，来，帮这孩子把他外婆推进去，找个能落脚的空屋，再归置点干粮给他们。”
“是，头头！”年轻士兵双手抱拳奉命，继而走上前来，一手摸了摸小程青的后脑勺，一边走到板车后，推着外婆向城内走去。
走到离城墙不远的镇子西南脚，年轻士兵停下了脚步。
“喏，孩子，你就和你外婆住在这里吧。”阿周开口。
小程青望了望面前灰败的屋子，推开门。
“吱呀”一声，光线随之灌入。看来这屋子已经荒废了至少有一年，屋内的摆设皆积满了尘土。
可是桌椅板凳，床铺灶台却是一应俱全的，只要好好打扫一番，不会比自己在伏牛村的住处差。况且，这里是镇里，讨生计的活很多，而且这些守城的大哥哥一定都会些功夫，自己可以去向他们讨教。想到这里，小程青进去查探了一番，高兴地咧了嘴，从里屋欢快地蹦跶出来。
他快速跑到阿周面前，抓着他的袖子，甜甜地叫了声：“谢谢，谢谢阿周大哥哥！”
阿周见这孩子经受了如此多，还能有如此天真灿烂的笑容，心中不觉一酸，堂堂七尺男儿竟要忍不住落下泪来，赶忙摸了摸小程青的手，道：“你快进去打扫打扫吧，这里面生活的物件都有，原先的房主全家已经不在了，这间屋子没有主，便一直空了下来。我们烈炎还算是富庶的，所以城中并不会有乞丐。我这便给你和你外婆买些干粮去，还需要些啥，你一并告诉阿周哥哥，我都给你带回来。”说完，阿周还揉了揉小程青的头。
小程青看着阿周的眼睛，轻轻摇了摇头，道：“阿周哥哥能带青儿来这里，青儿与外婆有个落脚之处，已经很感激了，青儿不要阿周哥哥再做什么，青儿要凭自己的努力，将这个家重新归置起来。”小娃娃神情中的坚定与倔强叫阿周好不一阵心酸，他这便又揉住程青的头道：“好，好孩子。”
说完，阿周转过身，向城中走去，边走，还边用袖口抹了抹眼角。
小程青看了看阿周离开的背影，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，他走到外婆跟前，欢快地跟她说：“外婆，快看，咱们有住处了！青儿一定去找个好活计，照顾外婆，所以外婆，您一定要好起来！”说着，小程青将头埋入外婆怀中：“毕竟……您是青儿唯一的依靠啦，您可一定要……要长长久久地活着……”
外婆鼻头一酸，想想这孩子连日来经受的这些，这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够承受的，这便一遍遍从头顶到背脊抚摸着小程青，口中喃喃地一遍遍重复道：“好，青儿，外婆答应你，要快点儿好起来，要长长久久地陪伴着青儿……”
小程青听了，仰起头，面上的泪水来不及擦干，便又扎进外婆怀中。祖孙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，看着这间房子出了神。
阿周还未来，小程青见后院有水井与水桶，兴奋异常，赶忙打了满满一桶水上来，取出自己从家中带来的抹布与笤帚，将卧室快速打扫干净，取出被褥铺好了，扶着外婆上床歇息。
紧接着，小小的身影快速进出，很快便将整个屋子打扫得亮堂。
阿周提着包着大饼与馒头的包裹进门，见屋子很快便被打扫干净了，不由更加喜爱起这个孩子来，这便扬声道：“青儿，青儿，来，看阿周哥哥给你带什么了？”
程青正在灶台给外婆煮野菜粥，听了声音，赶忙从厨房跑了出来。
阿周见程青跑来，便将包裹放在桌上，一一摊开：“看，大饼，馒头，还有蜡烛，喏，哥哥还给你买了件小衣裳，既然要去找活计，起码要穿得整整齐齐的去呀！”
小程青见了这些物件，感动地跳到阿周跟前，紧紧抱住他的双腿：“谢谢阿周哥哥！谢谢你！！！呜呜呜……”
“好啦，小家伙，不是刚说不要哭哭啼啼的嘛，怎么又哭上了？”阿周扳开小程青抱住自己的腿，刮了刮他的小鼻子，接着说：“对了，我方才去镇子里的武馆问了，那馆子里缺一个打杂搞卫生的学徒，明日起你便可以去那里了，给工钱，一天一个铜钱，还管午饭！你和你外婆两个人生计，便是没问题了！若是你勤快些，还能拿得更多！”
小程青一听傻了，管午饭，能学武，还给工钱，这么好的事情上哪里找去？来这摩诃镇真是来对了！他兴奋地跳了起来，紧紧地抱住阿周不愿撒手。
阿周自己没有小孩，没有媳妇，哥哥们都死在了战场上，家中只有一个要照顾的八十岁老母，与程青的状况差不多，所以见到了，还是很愿意好好帮助他的。此刻见程青与自己如此亲近，心中难免高兴，不由便把小程青当做了自己的弟弟。
“好啦，既然来到了我们摩诃镇，便振作起来，开始新生活吧！阿周哥哥还要回去向队长复命呢，就不多陪你了。有什么困难，就来城门口找哥哥们吧！记住队长说的话，只要你肯努力，大家都会帮你的！”
“嗯！阿周哥哥，谢谢你，也替我谢谢队长和其他大哥哥！青儿一定会努力生活，绝不给大哥哥们丢脸的！”小程青不舍地松开了阿周，仰着面孔，坚定地握着拳头，对他点点头。
“外婆，我去啦！”服侍外婆用过早膳，小程青高高兴兴地穿上阿周给的新衣服，对外婆打了招呼，一蹦一跳地走上去武馆的路。
树舌灵芝告诉过他，若是能安安稳稳将它每日三顿熬给外婆喝，半个月后要外婆把所有灵芝肉都吃完，便不必再服用其它药物，只要坚持每日三餐，很快便能恢复。
所以小程青昨夜便将外婆的早饭与午饭都准备好了，早上放在她伸手便能够到的地方，一遍遍检查叮嘱，这才放放心心地离开了家。
小程青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去伏牛村之外的地方，他手中拿着阿周哥哥给画的地图向前穿行，两只圆圆的眼睛咕噜噜地不停打量着周围的建筑与镇子里的居民。
大家还是头一次见到红头发的小男孩，不由得都好奇地走上前来同他打招呼。
“嘿，小孩，你是外地人吧，以前可没见过你啊！”一个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子挑着扁担，扁担两头还挂着两桶水，友好地张开嘴笑着，古铜色的皮肤映得他的牙齿分外白皙。
“是啊大哥哥，我是从外面村子来的，爹娘都不在了，就我和外婆两个人。我叫程青，以后就定居在摩诃镇啦，我现在要去武馆工作，大哥哥有空来找我玩呀！”小程青的面庞叫初升的太阳映得微微有些发红，他的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期望，整个人显得极有活力。虽然年纪小，可埋葬村民的时候他已经想清楚了，逝者已矣，自己绝对不可以消极懈怠，唯有带着全村人的那份，努力活下去，才可能真的变得强大，为他们报仇。
“哎呀，”挑扁担的年轻男子见这孩子如此有活力的模样，不由也被感染了：“好好好，好孩子，加油啊！”
“年纪这么小就没了爹娘，还能这么开朗，这孩子坚强啊……”一个挎着菜篮子的老妇见了，心中感慨，不由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，抹了抹眼角的泪。
“孩子，你家住哪里啊？”老妇问道。
“喏，奶奶，我家就在城墙东南角下那间屋子，我外婆一个人在家，卧病在床呢！”小程青指着住所的方向，答道。
“好，好，你尽管放心去武馆，有时间，我去看看你外婆。”老妇宠溺地摸了摸小程青小小的脑袋，继而道：“放心去武馆工作吧，孩子。”
周围围观的镇民也纷纷对程青竖起大拇指，道：“孩子，加油！”
程青见了这样的情况，心中又喜又悲。原先他还想，来到这里不知要如何生活，却不曾想一切竟进行得如此顺利，从城门口的守卫哥哥们，到镇子里的居民们，每个人都如此和善地待他，这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自己成长的那个一片欢乐融洽的伏牛村。小程青眼眶红红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，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情，他必须要加倍努力，才有能力去好好珍惜这么多人给予的关爱。
小程青看了一圈众人，深深地对大家鞠了一躬，半晌没起身，然后，转身跑走了，一边跑着，一边头也不回地嘴里嘟哝着：“谢谢，谢谢大哥哥，谢谢奶奶，谢谢大家，谢谢你们所有人！”
阳光下，一滴晶莹的泪水随风而来，被初升的太阳映得灿烂夺目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