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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么些年，他从未对自己发过脾气，这一刻，他却看到了他微怒下的苍老。
他的背，已不像壮年时那般直了。
他的面上，有了皱纹，那都是岁月雕刻与世事冲刷的痕迹。
他鬓角的发丝，早在自己不知不觉间，变了颜色。是因为混迹官场多年，带来荣耀富贵同时，带来的过多忧思么？张鴴不知道。
他的双眼变得浑浊，以至于被凡尘的俗事模糊了初心，甚至要背离自己效忠一生的国家……
想到那些惨败的可能，想到众人的唾骂，张鴴心中一颤。
“爹，不如……“
“事已至此，无法回头。“张竟当然知道自己的儿子要说些什么。
“孩子，你只要知道，爹做的这一切，都是为了你，为了张家的未来。官场争斗本就如此，一切都是怪爹爹站错了队，跟错了人。命，都是命哪！“张竟说罢，无奈地摇摇头，起身背着手，缓缓走出了书房。
“……“一阵良久的沉默后，杵在原地良久的张鴴，终于也就着漫天夜色，一路心事重重回到卧房。
“吱呀……“张鴴轻轻推门，怕打扰到不知是否已经休息的如意。
“相公……“倚在软榻上给孩子缝着鞋子的如意，放下手中的活计，看向张鴴。
“嗯……“张鴴见状，栓好门栓，脚步轻轻，向着如意走来，脸上堆着勉强挤出来的笑容，坐在如意身边。
“你怎么了，笑比哭还难看。“如意看着他紧簇的眉头，伸出手指，替他抚平。
“……“张鴴紧绷的心中突然就一松，立时将如意揽入怀中，压抑许久的泪水从他眼眶无声滑出。
“爹爹跟你说了什么？“感到夫君身体的耸动，如意半晌没有说话，只那样由他静静拥着自己。待那耸动渐渐平静下来，如意终于开口询问。
“……有些事情。咱们……大后日，要离开皇城，去老家待一段时间。“
“是……娘……同我说了。“
“哦？“
“她还说……她和爹……认我这个儿媳妇了。”如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，可依然难掩里面带着的兴奋。
“嗯……“张鴴将如意搂得更紧了，下巴紧紧埋在她的肩上，此刻的张鴴，觉得自己和如意，就像两个即将逝去爹娘的，相依为命的孩子。
入夜。
奔波了一天，张鵆早已沉沉睡去，匀匀的呼吸在如意听来，却是教她分外安心。
活这一世，她别无所求，只要——只要每晚都能听见这呼吸声在自己耳畔响起，便已足够。
伸出手指，如意轻轻抚摸张鵆的脸颊，和他那在睡梦中也拧成一团的眉毛。
公婆究竟要做些什么，她不知道。
究竟是为何接受了她，她也不知道。
她只知道，不管前路如何，她与张鵆，将始终，同在一处。
想到这儿，如意不由勾起唇角，轻轻笑了起来。
“嗡嗡嗡……”
又是那恼人的振翅声！
如意收回手指，转头看向床边，赤熵正在月色下来回飞舞，似在引着她起身。
“你来做什么！”如意略恼，用唇语轻声开口。
“你知不知道你公公要做什么？他要叛国！在太子登基的时候！”赤熵飞到如意耳边，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急促说道。
“！”如意心下一惊，呼出一声，险些吵醒张鵆。尽力平复了情绪，她思绪纷乱如麻。
“不可能，你一定是骗我的！”
“你以为你相公今日外出，是去做什么了？他爹给了他一份名单，要他去寻名单上的大臣，一起起事！大部分人都应允了！”
“不……”一阵彻骨的寒冷立时激得如意毛孔紧缩，生起了鸡皮疙瘩。
叛国……
公公怎的如此糊涂？
他就不为张家考虑考虑吗？
不……
他考虑了！
所以……他才会让夫君与自己离开大焕皇城，去老家避避！
所以夫君才会如此心绪不宁，愁眉不展！
天哪……
“别犹豫了，我现在就带你离开这儿，回到惜灵身边去，看你大肚子这模样，难道你不为你的孩子考虑考虑吗？现如今，留在大焕已经不安全了，只有惜灵能够保护你！”
“……”听到赤熵一言，如意心下一紧，下意识地摸向自己高高隆起的肚皮。
她与张鵆，这一路相伴，无比幸福。
如今也终于得到公婆的认可，于她而言，早就将一切都抛在了身外。
看向夫君熟睡的侧脸，泪水划过如意的面庞。
“不，我不走。”
“你糊涂了！”
“无论发生什么事情，我都不会离开他……他在哪儿，我便在哪儿。”泪水流得无声而汹涌，如意的心意，却愈发斩钉截铁。
“即使他们有可能是你家小姐的杀父仇人吗？”赤熵无奈，终于扔出了杀手锏，这个他无比怀疑，却始终找不到证据的杀手锏。
“呼！”寒颤又一次侵袭了如意的整个身子。
无数次，她也这样怀疑过。
可她没有实际的证据。
若赤熵能证明张竟的确是小姐的杀父仇人，那么无论多爱张鵆，无论自己对张鵆有多么不舍，自己都无法再留在他的身边，只能随赤熵而去了。
“你，可有证据？”如意竭力维持自己近乎摇摇欲坠的身子，腹中胎儿因连续经历太多刺激，亦从睡梦中醒来，奋力地踹着如意的肚子，示意她安静一点。
难掩的痛苦神色在如意面上渐渐浮现，赤熵望了她半晌，终于吐出两个字：“没有。”
如意悬着的心忽地就轻松下来，如同坠落钢丝般，摔在了柔软的棉花上。
“我……只是怀疑，没有拿到切实的证据。”
“可是，你在他府中这些年，难道你没有怀疑过吗？”
“……”听了赤熵的发问，如意只是死死咬住嘴唇，并不说出任何一句话来。
见如意沉默半晌，赤熵终于明白，这妮子心意已决，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同自己离开了。
“既然如此，那你好自为之。我得快点回去告诉惜灵这个消息。你与你的夫君……若想活命，最好别卷入这件事里来，有多远，便躲多远。”
“至于他爹的事……若有一天你发现了证据，希望你能做对得起惜灵的事。”
说罢，赤熵飞在空中，细细看了看如意的脸庞，振翅飞走了。
如意就这样，张着双眼，看赤熵从窗缝中飞出的身影，仿佛那身影，带走了自己最后一丝生的希望。
为爱的人，主动放弃生命，她会后悔吗？
不到那一刻，她自己，亦是不知。
可她知道，若此刻选择同赤熵离去，从离开张鵆那一秒钟开始，她的生命，便会活在痛苦与悔恨之中。
既是如此两难的抉择，倒不如随心而为。
想到这儿，腹中胎儿亦似受到安抚，逐渐平静下来，重新进入梦乡。
如意翻回身子，看着张鵆熟睡的侧脸，心满意足地合上双眼。
此刻，在烈炎王城的驿站内，李初珺正捧着一卷书，在油灯下研读。
“咕咕，咕咕……”窗外响起鸽子细微的声响，李初珺闻之，赶忙放下手中书卷，走到床边，用木棍支起窗棂。
“扑棱棱……”脚上系着黑色密信的白鸽飞入屋中，落在李初珺摊开的掌心。
他手臂轻轻一挥，白鸽随即振翅一飞，落在桌上，啄着油灯下小碗中的豆子，李初珺看它贪吃的模样，不由微微扬起嘴角，继而将密信从信桶中抽出展开，细细读起上面的字来。
看罢密信，李初珺脸色微变，随即铺纸磨墨，在纸上写下几个字，重新密封装入信桶，一边给白鸽倒了一碗水，见它啄着喝了，又将密信重新牢牢系在它腿上，抚了好多下鸽羽，这才带它来到窗边，双手一撒，白鸽向夜空中展翅而去。
而李初珺，片刻也没有犹豫地翻出夜行衣换好，将头发牢牢束紧，带起面巾，吹灭油灯，轻轻拉开门栓而出。
他腾空而起，身形隐在浓得看不见的夜色里，与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，融为一体。
脚步快速在屋脊翻飞，片刻便已到了烈炎王宫。
他沉沉气，一跃而上高高宫墙，眼睛与耳朵高度警觉，脚下一刻不停地向着孟月居住的宫殿而去。
未到近前，便听得从孟月殿中传出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古琴声，流连交错，悦耳至极。
听得出来她正弹在兴头上，李初珺索性落在院内，身形向树后隐匿，细细品味一番，待曲调临近尾声，这才悄然逼近殿内。
近旁服侍的宫女早已被孟月打发去歇息，在烈炎王宫中，每日最让她自在的，便是这个独享美乐的时辰。
随着最后一个琶音结束，孟月双手按住琴弦，久久不再出声，双目迷蒙，望着前方空洞处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听得内室外面“吱呀”的声音，孟月只当是宫女进来，便张口轻唤：“兰儿，能倒杯水给我吗？”
李初珺闻言，倒是愣了一愣，继而眼角挂上了笑容。
不待孟月反应，黑衣夜行人便端着温热的茶杯来到孟月面前。
“你……”孟月当然见过这个身形，就在那个令她心动的夜晚……
“你怎会来？”孟月低声惊呼出口。
“我……为何不能来？”李初珺将茶杯放在一边的案几上，拉下面罩，露出灿烂的笑容与整齐的白牙。
“……我还以为……”孟月似是被他说中了什么心事般，蓦地局促起来，起身抓着衣角，口中轻轻嘟哝。
“以为什么？”李初珺根本不给孟月反应的机会，待她转身那一刻，便立时跟进，定在她的身前，鼻尖离她的额头，只一寸远。
浓热的鼻息扑在孟月的面上，她心中一紧，面上一烧，忽地就愣住了。
“以为，我不来找你吗？”李初珺偏头，眼中带笑看了看她局促的模样，继而，双臂一展，将之轻轻拥入怀中。
男性的宽大胸膛，那期待了几日的温度，以及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，蔓延了孟月的所有神经，顺着血管，直冲她的大脑。她忘记男女授受不亲这件事，忘记了这是在他国的宫殿之中，只是呆呆楞在原地，任凭李初珺这样将自己拥在怀中。
半晌后，孟月终于反应过来，“哎呀”一声，挣开李初珺怀抱，可看她的脸色，粉红粉红，面上那娇羞窘迫的模样，无比可爱。
“……这么晚了，你来做什么？”孟月强迫自己恢复冷静，却被李初珺一眼看穿。
“难道……你没有在等我？”狡黠的笑意下，明亮的眸子聪慧无比。
“我……我，我才没……”
“有”字尚未出口，李初珺已拉住孟月双肩
李初珺扳过孟月的肩膀，认真看着她娇羞的模样，道：“月儿，看着我。”
孟月整个人都是慌神的，可听见李初珺这样说，不知为何，便渐渐镇定下来。
她的双眸，看向他的，两双月眉星辉的眉眼，终于四目相对。
“明日，我便要进宫来，游说烈炎王了。”
“何事？”看着李初珺严肃的模样，孟月立即意识到，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情，非比寻常。
“大焕即将有新皇登基，王上做出决定，欲同烈炎联盟，一同在那时，攻打大焕。”
“……”孟月对政事不甚了解，可她明白，既是澈儿做出的决定，必然不会有错。
“我有七成把握能说服他，并且……因为有惜灵将军，我有九成把握，咱们能赢。可是……唯一让我放心不下的，便是你。”说罢，李初珺深深盯着孟月的双眼，不再说话。
“……我……你放心，我会保护好自己。”
“……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