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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云起到华阳居时,李氏房里正在摆膳。
他一进屋,就见洛芙立在桌边,纤纤玉手捧过菜碟放到桌上,而母亲身边仆婢环绕,却不动手,只让洛芙一人做事。
李氏见了自己儿子,唇角扬起笑意,起身温和道:“你来了,正好陪我用膳。”
陆云起心中抽痛,但却还是躬身行了一礼,而后直起身子,道:“母亲,我有事寻芙儿。”
李氏诧异瞥一眼洛芙,见她低垂着脑袋,一脸乖觉,便摆手道,“也罢,你们小两口回去吧。”
待两人一走,李氏身边一位高胖的嬷嬷小声道:“夫人,奴婢瞧着公子,似乎对少夫人上心了。”
李氏哪能看不出,从早上儿子派人过来,她便隐约有所猜想。
洛家虽然门第低微,可这洛芙却实在生得美,饶是她活了这么大岁数,见过无数美人,包括宫内的娘娘,也比过她去。
李氏不得不承认,这洛芙天仙之姿,儿子被她勾住了心,也是常理。
可这男人啊,她再明白不过,红颜未老恩先断,哪个不是贪图新鲜的。
“等过些日子,给云起抬两房妾室,他也就分心了。”李氏缓缓道。
高胖的嬷嬷正是银烛的娘,听见夫人如此说,自是喜不自胜,她们家银烛,可是内定的侍妾呢。
*
回听竹院的路上,陆云起握住洛芙冰凉的手拢在掌心,一时间又气又心疼,走得远了,才忍不住教训。
“都说了让你今日别去母亲院子里,你怎的就不听?”
洛芙小声辩解:“侍奉婆母是儿媳的本分,我不能乱了规矩。”
陆云起瞧她这逆来顺受的模样,气得呼吸都窒住了,缓了又缓,还是忍不住关心道:“肚子还疼么?”
“不疼了。”
其实还疼的,可是洛芙不想说,也不能说。
自古以来,婆母给媳妇儿立规矩,几乎无解,一个孝道,就能压死人。
夜里,洛芙站了一日,小腹坠痛,即使陆云起的手缓缓按揉着,也还是痛。
洛芙强忍着不说,只缩在陆云起怀里沉默忍着。
“好些了么?”陆云起柔声问道,身子更贴近一些,下颌不经意贴到洛芙额头,触到一片冰凉的冷汗。
陆云起霍然坐起,惹得洛芙紧闭的眸子颤颤睁开,唇边逸出细碎呻吟,“夫君……疼……”
这一声轻呼,使陆云起陡然变脸,他唤人进来点亮火烛,这才看清洛芙疼得汗湿的脸。
她澄澈的双眸湿漉漉的,墨发沾在羊脂白玉似的脸上,破碎而凄美,一贯点樱似的朱唇变得苍白,此刻她绻着身子,贝齿咬住唇瓣,娇弱又倔强。
一种涩涩地疼痛如潮水般冲击陆云起的心房,汹涌翻腾,堵得他发不出声来。
洛芙忍痛挪到陆云起身旁,伸手去抓住他的衣摆,怕他又要去寻大夫,颤声道:“夫君,我没事……”
今夜当值的是晴天和银烛,晴天瞧这模样,立刻灌了热汤婆子来,置在洛芙小腹下。
陆云起坐在床沿,伸手揽过洛芙抱在怀中,眸色沉沉。
成婚这几日,洛芙眼中所见的陆云起,总是温润谦和的。而现在他薄唇紧抿,眸光冷洌,没来由使她感到害怕,一股风雨欲来的压迫感扑面而来。
“夫君,我好些了。”洛芙小声喃喃。
陆云起手臂微动,把洛芙放到床上,替她细细盖上被子,又唤银烛端来热水,亲自拧了巾帕给洛芙净脸。
洛芙被他照顾着,心中又甜又涩,他这样好,即使被婆母百般刁难,也没有那么难受了。
折腾到半夜,洛芙总算睡着了。
然而陆云起却了无睡意,他侧躺在洛芙身边,手上缓缓给她揉着小腹,如玉般清贵的脸上,凝着森然冷洌的风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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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早晨,洛芙因心中惦记着,没睡得很沉,所以陆云起一起身,洛芙就醒了。
陆云起见她醒了,俯身在她脸颊上亲了亲,声如温玉:“你别动,让她们来就好。”
洛芙不依,撑着身子要起来,被陆云起一把按住,“又不听话了!”
在他坚定的目光下,洛芙只好躺下,侧身静静瞧着他。
走前,陆云起再次叮嘱洛芙在家好好休息,但瞧她这模样,估计又不会听自己的。
出了听竹院,陆云起脚下一顿,转去陆夫人的华阳居。
李氏正服侍陆大人换上孔雀补子绯袍,听到外头丫鬟禀报,“公子来了。”
陆政轻咦一声,见陆云起进来,便问:“怎的到这边来了。”
陆云起一身青色常服,端的是眉目疏朗,人间玉郎。
他躬身给双亲行礼,起身后目光先是望向自己母亲,而后又转眸看着父亲,道:“儿子有事请教父亲。”
“哦……”陆政略一思量,“那我们边走边说,别晚了时辰。”
说着,陆政率先朝外走去,陆云起跟在后头,在即将跨出门槛时,他转身,抬首望着李氏,道:“母亲,芙儿身子不适,今日您多照看着她。”
李氏听着这句,身子气得发颤,瞬间明白他早晨殷勤过来,并不是寻他父亲,而是为了来跟自己说这么一句话。
陆云起的目光停在自己母亲脸上,见她不答,定了几息后,他利落转身,面色瞬息沉了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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翰林院放班后,陆云起仍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他先头谴陆延回去探听消息,这时候也该回来了。
果不其然,陆延此刻逆着放班官员的人流,往陆云起这边赶来。
待人走得差不多了,陆延小声禀报:“公子,少夫人今日还是在夫人院子里立规矩。”
陆延说完,见自家公子面色如常,似早已料到,陆延疑惑,那为何又叫自己回去查探?
今日天色还是灰蒙一片,外头寒风肆虐,值房里,火炭偶尔发出筚拨声,惹得火星蹿动。
陆延站在陆云起身后,大气不敢出。
只见陆云起坐定良久,而后抬手,拿过一道空白折子,提笔上书,神情凝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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陆云起来到华阳居时,正好又撞见饭点,洛芙还如昨日那般,在一旁殷勤摆膳。
见他来了,洛芙羞愧低头,不敢看他,她又不听他的话了。
“母亲。”陆云起行礼问安。
李氏见他如往常一般,行止有度,晨间的那一点恼怒,便消散许多。
“你回来了,坐下用晚膳吧。”
李氏是故意的,她就是让儿子亲眼瞧瞧,何为孝道。
陆云起听了这话,立在一旁并未落座,眸光转向洛芙,声音清凌道:“芙儿,过来。”
洛芙心中一凛,鹿眸先是朝婆母探去,见她板着脸,略一沉吟,终究走到陆云起身旁,语带疑惑,柔声唤他:“夫君?”
陆云起垂眸,握住洛芙的手,触到她指尖一片冰凉,他的眉梢便攒了起来。
片刻后,陆云起抬首,直视李氏,“母亲,儿子有事跟您说,让她们都下去。”
李氏目光锐利地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,好半晌,她摆了摆手。
很快,屋内的所有婢妇们都出去了,只剩下他们三人,李氏坐在桌前,陆云起和洛芙站在下首。
一时间,室内气氛压抑,洛芙紧了紧手,被陆云起的大掌柔柔安抚着。
一片静默中,陆云起缓缓开口,“想必母亲院子里的人,都是不会服侍人的,明日儿子将她们发卖了,再换一批新的进来。”
洛芙一惊,惶恐望向自己夫君,尔后又转头望向陆夫人。
而此刻李氏已然怒气上涌,她猛地一拍桌子,喝道:“反了你了,竟被一个狐媚子勾得失了魂!”
“母亲,注意您的言辞,她是我三书六礼,明媒正娶的妻!”陆云起沉声道。
李氏活了这么大年纪,一生顺风顺水,老了却被自己儿子教训,她怒极反笑,厉声诘问:“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,哪个圣贤教你这么跟母亲说话的!”
陆云起眸色冰寒,声音冷冽,“是,家宅不宁,我不配为官,回府时,我已写了辞官折子上呈陛下,明日我便亲自过来服侍您,日日在您跟前尽孝。”
李氏最看中儿子的仕途,在他的官身面前,所有的一切都得靠边站。
这时听见他说辞官,李氏显些晕厥,她身子踉跄地晃了几下,双手撑住桌面,才险些没有跌倒。
“你、你……”李氏颤手指向陆云起,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她知道自己这个儿子,一向说得出便做得到。
“母亲,儿子告退。”陆云起恢复一贯的端方,略一躬身,而后携洛芙转身便走。
两人走后,李氏急急呼唤,“快去!叫老爷把折子拦下来!”
李氏心中惶惶,急得跺脚,来得及,来得及,只要把折子拦下来,他儿子就还是清贵的翰林学士。
陆政放班后,正在馆子里跟人吃饭谈事,听到管家焦急来报,黑着脸立马去通政司拦折子。
奔波一个多时辰,陆政总算把原本要上呈的折子给收了回来。
华阳居里,陆政背着手,在房内来回踱步,怒火炽盛,指着坐在椅子上的李氏,恨恨道:“你说你!没事折腾她做什么!”
李氏嘤嘤抽泣,哭着辩解:“自古媳妇服侍婆母天经地义,我哪有折腾她。”
陆政见她不知悔改,气得胡须一抖一抖的,“你说,自你嫁来陆家,我母亲叫你做过哪件事?你不是折腾她是做什么?”
李氏一肚子委屈,老太太对她慈爱,那是看在她娘家也是百年世家的份上。
陆政见她一脸倔强,显然不听,又踱步几圈,沉声道:“儿子长大了,你顺着他便是。”
李氏身居后宅,并不懂陆云起在年轻士子心中,已然群龙之首,如此再等数十年,他们陆家,又可再出一位阁臣,首辅之位更是指日可待。
李氏忽的悲从中来,哀戚道:“如果煜儿在世,怎会让我……”
“够了!”陆政喝断李氏的悲哭,一甩手,沉着脸往书房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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出了华阳居,陆云起和洛芙并肩走回听竹院。
两人都没有说话,夜色昏蒙,寒风凛冽,风灯在小径两边,默默闪烁橙光。
洛芙心中震动,眼眶里满蓄热泪,身体里汹涌的感动,竟找不到一句感谢的话来告诉他。
只得握住他的手,手指穿进他的指缝里,十指交握,掌心相贴,紧紧的,密密的。
暗夜里,高大的身躯掩映着一道雪白娇弱的身影,无声替她阻拦风雪侵蚀。
回屋后,陆云起替洛芙解开她身上的白狐大氅,低声道:“明日可别再过去了,我也是要脸面的,今日闹了这一出,你明日上赶着去,别人该看我笑话了。”
洛芙一眨眼,眸中泪珠颗颗掉落,猛地扑进他怀中,涩然唤道:“夫君……”
陆云起被她撞得身体微微后仰,旋即长臂拥住她,垂首,下颌搁在她肩颈,叹息道:“让你受苦了。”
洛芙在他怀中摇头,泪珠落在他墨色大氅上,“夫君,你怎么这样好……”
陆云起眸光清浅,双手捧住洛芙的脸颊,见她无暇粉靥的上布满泪痕,疼惜地替她一一拭去,“别哭了,会变丑的。”
洛芙破涕为笑,很快又担心起来,知他人品贵重,说写了辞官折子,就肯定是写了的。
“你不该为了我辞官的。”洛芙心中虽然感动,但更多的是担忧和愧疚。
陆云起洒然一笑,不想她担心,便道:“放心,父亲会处理的。”
洛芙听着,心中仍旧惴惴难安。
两人各自更衣净面,用了晚膳后,陆政书房里的小童来了。
“公子,老爷请您去书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