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秒记住【笔趣阁小说网】biquge345.com,更新快,无弹窗!
薛琴咚咚咚跑回家去。
她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重。
她那点儿关系跟人脉也就在纺织厂范围内能使上劲儿。
再往外,得找他们家大人。
可惜的是,大人们忙得很,她爹妈甚至没空见她。
年底了,越是领导越是忙得一个人恨不得劈成两个用。
薛琴没办法,只能去找她爷爷奶奶。
但是她奶奶语重心长地告诉她,要相信政府,相信公安。
这话绝对光伟正,薛琴找不到任何话反驳。
可是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,走在寒冬腊月,耳边吹着冷风,却有个声音反复诉说。
不对。
如果没有当时的南京军区司令开口,《知青之歌》的作者,已经枪毙了。
他们那一批“反革命分子”,除他以外,都被枪毙了。
可他们的罪证又是什么呢?有的仅仅是收听敌台而已。
薛琴第一次知道这个词,是1963年,奶奶把他们这些孙辈召集在一起,严肃地告诫他们不要犯错误。
被奶奶拿出来说的反面典型,就是开国上将陈将军的儿子陈东平。
他不仅收听敌台,还跟特务联系上了,有了信件往来,准备叛逃。
薛琴记得清清楚楚,当时她听奶奶说的时候,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。
她以为这样的罪过,肯定要枪毙了。
结果,陈东平不过是被送去劳改两年而已。
要知道,当时陈东平已经凭借他的高干子弟身份,被保送进哈军工,是导弹工程系的学员。
薛琴不得不想,如果换成一个普通家庭出身的学员,在这样的情况下,也会受到如此轻的惩罚吗?
哈,写下《知青之歌》的人,到现在还关在牢里呢。
而跟他一批判刑的,已经枪毙了。
薛琴不是小孩子,她知道好多看似公正的事,里面的文章多了去。
比如她的朋友叶菁菁,如果她不及时伸出援助之手的话,说不定叶菁菁就会稀里糊涂地变成一个反面典型。
薛琴埋头往前走,转弯的时候没留神,迎头撞上了人。
陶春花“哎呦”了声,下意识的要破口大骂。
等她看清楚薛琴的脸,她眼睛珠子一转,立刻改了主意,挤出笑脸来:“哟,这不是我们小书记吗?你这是,从家里回来了?”
薛琴懒得理她,丢下一句:“对不起。”
就要抬脚走人。
陶春花却伸手拦住她:“哎呀,怎么不高兴啊?是不是家里大人教育你了?”
她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,还做出了苦口婆心的姿态,“不是我说啊,小薛同志,不听老人言,吃亏在眼前。你家大人都是为了你好。”
薛琴都快烦死了,直接怼回头:“你躲我们家床底下了?我们家里人说什么,你倒是好清楚啊。”
陶春花挑高眉毛:“这不明摆着的嘛,你家大人肯定让你别插手。”
薛琴一下子没做好表情管理,直接呆住了。
她怎么知道?
陶春花得意洋洋:“你们家大人是为你好啊。你想想看,叶菁菁安然无恙了,风风光光地去上大学了,对你有什么好处呢?”
“人家一进大学,就是直接登了青云梯。以后啊??”
她啧啧嘴,“我可是听说了,他们这些大学生后面一毕业,好大学出来的,最差的也是进省革委会当干部。哎哟??”
她摇头晃脑,“将来啊,人家是领导了,反过来是我们求人家帮忙办事呢。”
薛琴没好气道:“菁菁本来优秀,当干部也正常。”
陶春花一拍巴掌,居然有几份痛心疾首的意思了。
“你这姑娘怎么转不过弯来呢?她鲤鱼跃龙门,前提是她上了大学。如果她上不了大学呢?”
陶春花一副“你懂的”表情,冲她眨眼睛,“她上不了大学,身上背着嫌疑,家庭成分又不好。除了老实待在咱们纺织三厂,跟着你小薛书记混日子,还能怎么样?”
薛琴身上的血一下子全冲到脑门子里头了。
她脸涨得通红:“你别胡说八道!”
“我怎么就胡说八道了?”陶春花诧异,“我当你是自己人,才跟你掏心掏肺的。像她这样的,有能力没身份,是最好用的。”
她索性摊开来说,“她的家庭情况,上不了大学,想要转正,除了巴结你,还能怎么样?有这颗胡萝卜吊在前面,你陶阿姨给你打包票,保准她叶菁菁永远都老老实实地给你干活。”
不得不说,陶春花作为大厂的人事科长,还是有两把刷子的。
最起码在蛊惑人心这一点上,她功力不低。
她趁热打铁:“我的小薛书记呀,你不能光顾义气,也要好好考虑工人夜校的发展呀。”
她直言不讳,“叶菁菁这个人,我看她不顺眼我也不瞒着。可是我得承认,她工作能力还是很强的。你搞工人夜校,是白手起家。没有她给你打下手,光靠你一个人,明年工人夜校能忙得过来吗?”
她重重地叹了口气,“哪怕为了工人夜校着想,你也不能随便放人走啊。在集体利益面前,个人的荣辱得失又算什么呢?小事一桩而已。只要你将来不亏待叶菁菁,就行了。”
薛琴一颗心乱糟糟的。
人都是利己的生物,她得承认,她的心在松动。
甚至她还能轻而易举找到理由说服自己。
因为这个时代,为集体利益牺牲个人未来,是司空见惯的事儿。
组织替个人做决定的时候,都不必征求个人的意见。
服从安排,是时代的主旋律。理解的要执行,不理解的也要执行。
工人夜校,确实需要叶菁菁。
但这心神摇曳,仅仅只持续了一瞬。
因为她迅速想到了叶菁菁填报的高考志愿。
当时大家都以为她会报考首都的大学,清华北大这些。
她的成绩那么好,她完全可以考得上。
但她压根没考虑离开西津市,填报的三个志愿,都是西津的大学。
她叶菁菁一没有结婚生孩子,二跟父母关系平平,不存在舍不得家人所以要留下来的缘故。
她之所以不远走他乡,唯一的理由就是她说的,她不放心工人夜校的未来。
要帮着她薛琴一起盯着,一起扶持工人夜校成长。
毫无疑问,上清华北大,叶菁菁毕业了肯定能够拥有更璀璨的未来。
但她为了工人夜校的发展,却毫不犹豫地牺牲了自己的利益。
她这样的人,如果还要被辜负的话,那自己真不是人了。
况且??
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,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。
薛琴不无悲愤地想着,她哪怕死,也绝不做卑鄙的小人。
“叶菁菁就应该拥有光明的未来。”
她怒气冲冲地吼陶春花,“不要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心思脏。”
陶春花看她拔腿就跑,在后面“哎哎”叫唤:“你别冲动啊,你得听你们家大人的话。”
不行!
她得赶紧去薛家通风报信,这是个好机会,她可是在挽救琴的政治生命。
然而薛琴已经冲动了,她一路跑回厂里,刚好碰上工会主席在食堂给职工发年货。
现在已经进入腊月,年货是一茬茬来的。
今天发的是苹果,走进食堂,就能闻到苹果的香味。
薛琴却顾不上犯馋,拿起后勤主任维持秩序的大喇叭,就开始喊:“同志们,有人说我们纺织厂高考成绩好,是因为有人提前偷了试卷给我们。我们认不认?”
“不认!”王凤珍第一个跳出来,“我跟叶菁菁关系那么好,她有试卷的话,她肯定要给我呀。可我高考考了多少分?我数学只考了38!”
原本这是她的耻辱,而且由于数学成绩拖后腿,她总分只有243分,能不能考上大学好难讲。
但是现在,她的成绩反而帮了大忙。
方萍也在旁边喊:“就是!我们天天在一起,我的数学也不及格。”
周围的人七嘴八舌,越说越觉得委屈。
那些坏心眼的人,就是看不得他们好,存心冤枉他们。
“那好!”薛琴下定了决心,“我们写万民书,为叶菁菁申冤。”
指望不了领导,那就指望群众。
咱们工人有力量。
人民群众的眼睛,最雪亮!
她第一个拿出笔来,签上了自己的名字:“我替叶菁菁担保,她没偷高考试卷!“
“我也签!”王凤珍接过笔,一笔一划写了自己的名字。
接着是方萍和田宁。
然后纺织厂的工人们,一个接一个,也写下自己的名字。
还有人反应过来,推了旁边的同伴:“你又没高考,你写什么呀?”
那人振振有词:“我没考,我也睁着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啊。人家叶菁菁有必要偷高考试卷吗?再考一次,人家数理化也照样能拿满分。”
不少人都笑了。
食堂里原本悲愤的空气也跟着快活了不少。
工会主席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了,下意识地阻拦:“哎哎哎,你们这帮小家伙,别把事情搞大了啊。还写什么万民书?”
结果薛琴还没说话呢,工人们先怼回头:“他们都已经往我们纺织三厂头上扣屎盆子了,我们可不是孬种。想欺负我们厂,做他的青天白日大头梦去吧!”
工会主席吵不过他们,只能假装没看见,随他们去。
都是祖宗!
她惹不起,一个都惹不起。
于是等到薛琴回家探亲的大姐,气喘吁吁地跑过来,已经有上千号工人签了自己的名字了。
大姐看着上蹦下跳的小妹,眼前一黑,恨不得直接绑走她。
真是光长个子不长脑袋,一点点政治头脑都没有。
什么事情都敢瞎掺和吗?
一步走错了,档案里留下污点,这辈子政治生命就完蛋了。
对他们这样的家庭出身来说,政治生命结束,比死亡更可怕!
大姐阴沉着脸,去拽薛琴,低声呵斥:“你疯了?你带这个头!”
薛琴却灵活地躲过了姐姐,满脸认真:“姐,我今天要是退了,我会一辈子看不起我我自己。因为我是个孬种,我是胆小鬼!”
大姐都快气疯了,你个死孩子,就是欠抽打。
可薛琴周围已经又围绕了成千上百的纺织厂青工。
大姐怎么也挤不进去。
她茫然地看着这群慷慨激昂的年轻人,突然间觉得自己老了。
明明她不过29岁而已。
在这群弟弟妹妹们面前,属于她的青春时代,好像早已一去不复返。
没了冲动,没了热血,没了义无反顾,还谈什么青春呢?